元好问感到十分畅快,两人虽为异族,又道分文武,却是难得的投契,他心道:“我本以为内族子弟皆是醉生梦死的膏梁之徒,不想竟还有这等人物!” 完颜彝亦十分欢喜,他自幼长在军中,闲时读书识字,向来敬重饱学之士,见元好问才华俊爽,为人又急公好义,心中也生结交之意。二人又天南地北畅谈一阵,眼见天色渐晚,完颜彝歉然道:“元兄见谅,家兄这几日都在营中,老母孤身一人在家,我得回去了。”说罢取出银两结了酒账,向元好问拱手告辞。 元好问笑道:“好。你何时有空?下回我做东,咱们再来吃酒。”完颜彝想了想,笑道:“后头几日我都在宫中受训,最早也是除夕,或可早些出来。”元好问点头:“那便约在除夕吧,咱们仍坐这张桌子,你多早晚来就是,我在此等你。” 二人边说边起身下楼,出了门口,元好问一眼望见街边暗影里俏立着一个窈窕背影,翘首顾盼着似是在等人,暮色中依稀可辨,正是方才那位卖花少女。他心中大乐,侧头低声笑道:“良佐,你可曾娶妻?”完颜彝一愣,窘道:“……元兄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元好问见状大乐,跌足笑道:“我看你必定未娶!今日天降姻缘,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我是个现成的见证!” 完颜彝哭笑不得,摆手道:“没有的事,元兄别取笑了。”元好问见他甚是不解风情,硬拽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向那少女笑道:“姑娘怎么还在这里?” 卖花女微微一惊,回身见是他们二人,转而微笑道:“两位公子回去了?”随即将篮中花枝分给二人,柔声道:“两位公子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这些花儿送给二位,新春佳节放在屋里也添些喜气。” 元好问怕完颜彝推辞,一把接过来全塞给他,笑道:“拿着!‘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汝之为美,美人之贻!’”卖花女不解其意,也不敢多问,只怯生生地礼貌微笑。完颜彝生怕元好问说出更露骨的话来,忙道了一声谢,抱拳告辞,转身便走,唯恐再被他拉住。 - 回到家中时,天已黑透,母亲裴满氏正在灯下缝制新衣,见了他便道:“怎么这样晚,吃过饭了吗?”完颜彝往火盆中添了几块炭,向母亲身侧挪近了些,恭敬地点头道:“吃了些。娘,我今日新认识了一位朋友,聊了许久,所以回来晚了。”母亲“哦”了一声,又看向他怀中,问道:“你抱着这些花儿做甚?”完颜彝想起元好问乱点鸳鸯谱,有些发窘,点点头道:“是……朋友给的,快过年了,摆在屋里添些喜气。”边说边将花枝一股脑儿插到桌上陶甑里。 裴满氏忍不住笑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成天就知道舞刀弄枪,几时学会摆弄花草了,也是新朋友教你的?” 完颜彝也笑起来,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地说了,裴满氏听罢欣然道:“好,你做得很对!男儿习武就是为了保家卫国、除暴安良,今日若换了是你爹爹,他也会挺身而出的。”又含笑瞥了他一眼,问道:“那姑娘生得美么?”完颜彝想了想,摇摇头道:“记不真了,我当时只顾着救人,也没细看,后来又和元兄谈得投机……”裴满氏放下针线,拍了拍儿子手臂,笑道:“好了好了,我就知道,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 说笑间,她已缝好一只袖管,佝偻着凑到灯前细细检查针脚,原本花白的头发被烛火一映,倒像是全都白了。完颜彝心疼母亲,低声道:“娘,您歇歇吧,我衣服够穿了。”裴满氏微笑道:“这是给斜烈的。从前锦书在的时候,每到春节都给他裁衣裳……”她叹了一口气,“锦书走了这几年,斜烈也不肯再娶,他待我像待亲娘,我也不把他当侄子,你们俩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完颜彝颔首道:“大伯大娘去得早,如今爹爹不在了,嫂嫂也不在了,大哥的亲人就只剩下咱们了。”他剔亮烛芯,将灯盏移到母亲近前,想了想,又叮嘱道:“娘,您只做大哥就行了,我往后在宫里当差,四季衣裳都从官中领发。”说罢,从包袱中取出一卷《论语》,坐在母亲身侧就着烛火全神贯注地读起来。 裴满氏知道他在温习今日宫学新授的功课,便不去打扰,心下叹道:“这两个孩子,一个放不下亡妻,一个偏不开窍,都不肯成家,若家中就此绝了后,我将来到九泉之下,可怎么向他爹爹交待……只是这终身大事,又不好勉强,须得等他们自己愿意才好。”
第9章 未论穷通(三)除夜 除夕,汴梁城中爆竹惊春,千门箫鼓,竞相喧阗。市井之家贴桃挂符,屠苏送暖,百姓们仍循旧日宋时风俗,户户食馎飥、试年庚,庭中烧籸盆、焚苍术,待火烬后再拿一根挂满铜钱的竹竿击如意堆,以此祈求来年事事如意。 元好问走出客栈,但见街巷华灯燑燑照影,仿佛还是世宗章宗大定明昌年间的承平岁月,丝毫看不出是战火纷飞、仓惶迁都的贞祐二年。他想起年来光景,心中似喜还悲,信口吟道:“从他岁穷日暮,纵闲愁怎减,阮郎风度。屠苏办了,迤逦柳忺梅妒。宫壶未晓,早骄马,绣车盈路。还又把,月夕花朝,自今细数……” 到了丰乐楼,元好问照旧坐了二楼临街的桌子,自斟自饮着等完颜彝。岁暮日短,不多时天色已昏暗下来,一楼大堂客流如梭,人人提着盦盒,从店中买了各色菜式回去吃团圆饭,也有的专门跑来买丰乐楼自酿的眉寿酒,把掌柜堂倌忙得团团转。 又过了一阵,完颜彝匆匆赶到,见堂中如此热闹,颇觉惊讶,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二楼,又见楼上一片空寂,只有窗边一张桌旁坐着一个极瘦的书生[1],面色白净,仪态儒雅,正是元好问。 元好问笑着站起身来招呼他入座,完颜彝笑道:“劳元兄久等了。”元好问笑道:“不妨事,我正好看看京中除夕风貌。你瞧,楼下那些人都是来买酒菜的,我也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京城里这样便宜,无须雇厨子,也无须家中娘子下厨,只消与店家订好菜色,再付几个跑腿钱,流水价的筵席也能一道道送到府上。”完颜彝恍然而悟,笑道:“原来如此,这倒真是方便,往后我也这样订吃食,省了家母每日操劳。”元好问举杯笑道:“这有何难,你娶了戴姑娘,伯母便不必再劳心中馈了。”完颜彝讶然道:“什么戴姑娘?”元好问忍不住笑了出来:“上次你走得太快,我拉不住,只能帮你先打听打听。那位姑娘姓戴,莱州人氏……”完颜彝发急道:“元兄莫胡言!你取笑我不要紧,可人家是女子,怎能随意玩笑?!”元好问见他动了气,忙收敛了顽色,和言道:“良佐,我绝没有取笑你的意思,只是看她对你一往情深,才想着做个现成的冰人。你既无意,往后我就不再提了。”说罢,举酒自罚了一盏,又另起话头,笑道:“你这几日在宫中都学些什么?” 完颜彝面色渐缓,道:“学了些规矩礼仪,另外就是《孝经》《论语》,我从前虽也读过,但现在听翰林学士讲授,才知道原来还有这许多学问。” 元好问抚掌笑道:“了不得,将来又是一个吴下阿蒙!”又斟上酒,问他何时开始当差。 完颜彝饮毕道:“今日已当值了,本来换了班就可出来,遇着些事,耽搁了一会儿。” 元好问又问了些宫中事物,几杯酒下肚,身上逐渐热起来,便脱去了外头氅衣,见完颜彝脸上汗湿却仍穿着外袍,不由大感奇怪。完颜彝笑道:“方才怕元兄久等,来不及换衣裳,披了件袍子就出来了。”元好问不解:“那又如何?”完颜彝摆手道:“穿公服来吃酒,多有不便。”元好问笑着点点头,心中暗叹道:“难为他这样刚正,只可惜天下公人借着差事耀武扬威、霸店欺民的也太多了!” 二人且谈且饮,过了片刻,楼下渐趋沉寂,客人们买了酒菜各自回去,元好问见完颜彝热得涔涔汗下,笑道:“没其他客人了,酒菜也上齐了,不会有人上楼来,你脱了吧。”完颜彝亦觉有理,便解下外袍,露出里面革弁禁军服饰来。 元好问半打趣半赞叹,笑道:“好威武,好精神!‘绿帢缠头锦束腰,阵前谁数霍骠姚’……”他正说笑,忽然闻到一丝极淡的幽香,似有似无,清甜悠远,不由缓缓吸一口气,细细辨寻,最终却寻到了完颜彝襟前。 元好问大乐,觑着他哂笑:“难怪你不许我提戴姑娘,原来另有宫眉在九重……”完颜彝一头雾水:“什么?”元好问抚掌笑道:“良佐,我自读书起便学焚香,这可瞒不了我。”完颜彝越发莫名其妙,元好问压低声音笑道:“你这身公服上的香气哪里来的?不偏不倚,恰好在胸口……放心吧,我知道宫中规矩森严,不会外传的。只是蓬山万里,道阻且长,我先祝你们心想事成!” 完颜彝愕然,随即明白过来,啼笑皆非地摆手道:“元兄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抱过人,但不是什么宫眉……”元好问大笑道:“分明是女儿香,你还不认?”完颜彝窘道:“元兄莫胡言!那是个小娃娃,只怕比令媛还小些!” 谈笑间,忽然楼梯上脚步声响,有人走上楼来,二人转头一看,却是个锦衣貂裘的魁伟男子,年约三十八九岁,举手投足间气度沉雄,风仪豪武,不怒自威,极有气势。完颜彝微微一怔,已认出是朝中左都元帅、山东路统军宣抚使仆散安贞,忙站起身来拱手为礼:“将军!”元好问也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恭敬地唤了声:“都尉!” 仆散安贞是金章宗胞妹邢国长公主的驸马,亦是当今天子完颜珣的妹婿,年初率军赴山东征讨红袄军之乱,不久前刚班师回京,因此并不认得他们俩,沉吟道:“二位是……” 二人忙报上姓名,仆散安贞颔首,微笑道:“文章星魁,忠臣孝子,我才到开封,二位大名已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后生可畏。” 二人连道不敢,又请他入座,仆散安贞也不推辞,径直往空座上坐了,元好问忙唤堂倌添杯换盏,完颜彝待三人一同坐定后,举酒站起道:“将军,这一盏,我代先父敬您。先父曾在武肃公麾下任职,深受公爷知遇之恩,至死不忘。” 武肃公即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是先朝名将,已于泰和七年病逝,金章宗亲拟谥号“武肃”,仆散安贞听他是亡父僚佐之子,不由平添几分亲近之感,举杯与他一饮而尽,又问他父亲名讳。 完颜彝道:“先父讳乞哥,在丰州军中当差,武肃公来到天德军后,转战出塞七百里直至赤胡睹地,军中营栅相望、烽候相应,百姓安居乐业、恣意田牧。先父仰慕公爷威仪,一路追随左右,得公爷不弃,升作承信校尉,后来立了功,又迁同知阶州军事。” 仆散安贞点点头,微笑道:“原来是丰州的同袍。先父经略丰州多年,视军中将士如兄弟子侄一般,那时候我在燕京,收到父亲家书时总是羡慕你们,可以亲上战场守土御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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