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阳错的是,方承运明明是三兄弟中对白苑芋最严打禁令的,可这止痛药却在他手下流传的最为广泛。 葵水历来被视作不祥和脏污,低人一等,遮遮掩掩,即使不舒服,那也得忍着。 从来没有将这种事大肆宣扬的道理。 可是男人有男人的圈子,士族中的贵妇小姐们也有她们的圈子。 这止痛药口口相传着,再配上几句羞红了脸的“姊姊信我一回”,反而精准地对上了用户团体。 由于不敢在明面上说三道四,而小心谨慎的夫人们喊了信得过的医官来瞧,也瞧不出什么副作用,这药便成了私底下流通的“奇效私药”。 更戏剧性的是,听闻方承运的夫人前日里生产时吃尽了苦头,被痛得接连昏过去几遭,眼瞅着人要被耗尽了力气。 她娘家请来的嬷嬷心疼大人受苦,更怕一尸两命,兵行险招地喂了点药,蓄了力气才在后半夜平安生产。 方承运抱着白胖小儿大悦,当即重赏了下人,尤其是被他夫人夸赞的那位嬷嬷。 这桩事传出去,止痛药的用途在妇人间便慢慢广了起来。 平头百姓用不起这种天价药物,可是世家大族从不缺银两,掌权理财的夫人更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 每月这么几副药,再贵,能贵到哪儿去? 一来一去,这桩白苑芋的生意,对嵇令颐而言其实还是个正收益。 “你去吧,我在店里等你。” 嵇令颐在出门时就将裹着家书和银两的包裹交给了偃刀,两人在人群中挤过后,只有嵇令颐一人继续往“愿无疾”走去。 大路人多,她脚步一拐便穿了一条弄堂,打算抄小路前去。 这条路她走了好几次,沿途高墙遮阳蔽荫,旁边只有一家老式茶楼,连丝竹之音都没有,格外安静。 可惜今儿就不太安静了。 嵇令颐扶了下帽沿,她已经听到了三次翻墙落地的声音,对方似乎根本不打算遮掩,每一次都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笨重的落地脚步声。 嵇令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前头有三两个刺头没个正形地蹲在地上摇骰子,时不时发出几声鬼叫。 看那衣服,不像是定居在弄堂乞讨的乞丐。 果然,她还离着三人几十米远的距离,那三人已经站起身,用脚把骰子随意往前一踢便面向她痞气地抖着腿。 那几粒骰子骨碌碌地滚进了一堆稻草中,没了声音。 身后的脚步声更重了些,似乎见她前有虎后有狼,加快了步伐想把她堵在中间。 嵇令颐脚步不停,反手摸到自己袖间—— 再抽出来时,那并拢的四指内侧贴着一把腰带软刀,袖口一收,那刀便在空气中抖了抖。 嵇令颐不言不语,左手握刀,手腕向下一振,那把软刀倏地打直了,细长凌厉。 前后的脚步声都停了下来。 “孺人练过武?”青麾贴着窗户,浑身上下只有后颈与墙面有一掌空隙,斜着眼睛全神贯注地往下看。 他的对面,赵忱临微微转着手中的杯具,面前的毛峰已在杯中显色、透香、吐味,芽叶成朵,上下沉浮。 “她能吓到那群废物,也能骗过你?” 青麾嘿嘿笑:“属下只是以为孺人又会如先前一般,出其不意露两手。” 赵忱临侧过头静静地望着弄堂里……脚步浅浮,手腕僵硬,一看就是从未练过的姑娘家,只不过面上足够沉静,姿势也拿捏到位,瞧着是有几分像模像样,唬唬那群乌合之众倒是足够了。 嵇令颐距离前方那三个刺头越来越近,透过帷帽的白纱,她还能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位就是昨夜意图对高凝梦不轨的混账。 这高惜菱是有多大手笔,一次不成还能再来一次。 她手腕微微下折,软刀的刀尖触碰到青石板,沿途划出让人鸡皮疙瘩一身的“滋滋”声,又像是某种声色俱厉的警告。 那三人果然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你推我,我推你地往各自背后躲。 刀尖的摩擦声越加刺耳难耐,仿佛是指甲刮擦到极致,下一秒指甲片儿就要翻出肉来。 十五米,十米,五米…… 与那三人仅有一步之遥时,嵇令颐手臂轻抬,那如响尾蛇尾巴响了一路的声音戛然而止。 刀片离地抬起,刀锋闪着冷然的光芒,直指三人。 “扑通”一声,其中一人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另外两人紧紧贴着墙,要不是腿脚发软,恨不得现在就翻墙回去。 那刀片说完了言下之意,与三人擦肩而过。 仿佛是一场无声默剧,嵇令颐的脚步自始自终没有停滞过一秒,就这样慢慢地穿过了这条小巷。 直到人影消失,紧贴着墙的一人才一脚踹上跌坐在地上的人,怒骂:“你不是说她有的是钱,又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吗?” “她……她是住在高府的,肯定有钱,二小姐点过了头的。” “有钱你也得有命拿啊,确实不沾阳春水,沾棍棒刀剑?” 那坐在地上的刺头一骨碌爬起来:“我……我再跟上去看看。” 他话音未落,只听“嗖”的一声,青石板上立刻溅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那人面目僵硬,摇晃了下又一屁股瘫软在地上。 他的膝盖骨被一根筷子生生钉穿,墨绿色的竹意筷子染了一层血色,艳丽非凡。 这群乌合之众吓得乱作一团,顿时作鸟兽散。 头顶上,茶楼的竹窗帘随风微动,扣打在窗沿上发出些微的轻响。
第18章 “小姐来得正好,这几日后院总有响声。”王叔担忧道。 “一开始还以为是猫偷食,前夜我特意在剩饭中加了点药,没过多久就听到哐当一声,再去看时就见这人趴在地上昏了过去。” 嵇令颐顺着王叔的手指望去,后院柴门内躺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郎,此时已经清醒,盘坐在地上谨慎地与她对望。 他单手被绑在铁栏上,身上也灰扑扑的,穿着一套已经水洗发旧的粗布衣服,看起来长久没有换新,无论是手臂还是腿都短一截,露出清瘦的骨骼。 “见过孺人。”这少年说话时倒瞧着机灵。 嵇令颐这才发现他身上穿着的是谢家的小厮服装。 “你是谢老太太院子里的?”嵇令颐打量着他询问,“为何不打招呼就私闯他人后院?” “我叫程清淮。”他摇头,“我不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只是偶然在孺人上门诊治时见到过您。” 程清淮俯下身将额头磕上覆盖着稻草灰尘的地,那只被绑起来的右手拉扯着反扭至背后。 他语气低迷:“求孺人收留,我什么都会做。” “既然是谢家的,那就回到你主人那儿去。”嵇令颐上前去为他解开绳索,“你的卖身契也在谢家手里捏着吧?我收留不了你。” 程清淮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不动,嵇令颐为他解开绳索时裙摆下沿荡过他的手背,像是短暂地开了朵花。 他盯着自己的手背,坚定道:“我已经赎回了自己的卖身契,现在是自由身了。” 嵇令颐一顿,他已经双手举过头顶,呈上了那张皱巴巴的纸。 “那你归家去吧。”嵇令颐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身契,又折好还给他。 “我的家在王都。”程清淮终于直入主题了,“能否请孺人回王都时顺带捎上我?” 他见嵇令颐微微蹙起了眉,立刻恳求道:“我什么都会做,不怕吃苦。” “你是王都本地人,怎么会孤身一人来到蜀地?”嵇令颐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问道。 程清淮沉默了下去。 他长相清秀,也许是吃了不少苦,身板也薄,要不是身量在那儿,蒙起脸便有些雌雄莫辨了。 他一声不吭地卷起袖子,一直卷到了顶。 看得出原本细腻的肤色,此刻横七竖八交错着新旧伤痕,斑驳狰狞。 程清淮又转过身开始解袍子,三两下脱掉了衣服,背上是更密集的鞭伤,有些陈年旧伤已经发白。 王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是被卖过来的。”程清淮低声说。 嵇令颐指着其中一道疤说:“这一道疤起码有七八年了,你几岁被卖的?” “大约是七八岁时。” “这么久过去了,即使回到王都,你还能找到家人吗?” 程清淮从衣裳暗袋中摸出一块冰透莹润的晴水色玉石,是一小童端坐于莲花之上,色泽清爽均匀,禅意十足,雕工细致精湛,每一笔都勾刻出灵秀淡雅之美。 瞧着像是哪家世家才能赏玩的品相。 可若是大家,怎么会这么多年对他不闻不…… “我被卖时身边只跟着乳母和丫鬟,不过是等了一根糖画的时间就被人抱走了,辗转几手到了蜀地。”程清淮像是知道她的怀疑,一五一十地解释道,“不听话就挨打,打到服了为止。” 嵇令颐又问:“你是如何攒够钱为自己赎身的?” 程清淮默了默,小声说:“来钱快的法子,也就那几样,贵人不会想知道的。” 又是沉默。 后院堂中有两只花斑鸠闯了进来,在地上蹦跳了几步后开始互相梳理羽毛。 程清淮恳切道:“我会拳脚功夫,孺人既然学医,必然心善,求孺人收留。” 那两只鸟被说话声一吵,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 “罢了,药铺里是缺个看门防闹事的。”嵇令颐一松口,程清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追着她磕了几个头。 “去洗漱下换身衣裳,吃了饭再去前厅干活吧。”嵇令颐把人交给王叔。 这边刚解决,偃刀匆匆回来了,两人进了柴房说话。 “夫人看过了信,把属下好一顿责骂。” “怪我,你是被牵连的。”嵇令颐叹道。 “能瞒多久是多久,今年山上收成不错,属下已经通知了大家储存准备好,不要心急着往西域卖掉。” “此外,西域白苑芋倒是能收,可是价格给的太高,她们不一定能承受得了,徐娘还在与她们商量。” 嵇令颐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嵇令颐照常去馒头铺问了价格:“又涨价啦?” 热腾腾的雪白大馒头散发出清甜的麦香,用手一撕边能撕出一层层的纹理,紧实耐嚼。 “米面涨价喽,没得办法。”老板装好一袋给她,“外头涨价更厉害。” “怎么说?”嵇令颐靠着小摊询问。 “听说魏国那儿这一季收成不好,原本一亩地的产量这回连五分之一都没有。现在老天还算给饭吃,要是天气再差点,那可真是颗粒无收。” “怎么会收成这么差?”嵇令颐撕了点馒头慢慢嚼。 “一开始是因为种的人少,都种白苑芋去了;后来是农税太高,粮食越来越贵,自己也要吃不饱了,只能再种,可是那地成了盐碱地,那还能种什么?”老板扯过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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