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心里毕竟是虚的, 像每一个说谎被捉的人一样用气势和音量给自己壮胆, 她外强中干地挺直了腰,继续道:“有什么事明早再说,你回去。” 赵忱临兀自沉默了一会儿,勉强振了振精神,扯着她的腕子把她往榻下拖:“我带你见个人。” 他手上的力气一点也不小, 嵇令颐被他从被窝里像蜗牛脱壳一样揪出来, 几乎要栽到他怀里。 赵忱临扶了她一把,然后弯下身拾起她的靿鞋看了一眼, 又扭头看了她一眼, 明显跃跃欲试地想要给她套上—— 那手才刚伸过来就被嵇令颐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上面。 清脆的一声响。 他顿了顿, 面色如常,也不吱声,手上转了个弯温吞地将鞋子工整摆在她面前, 然后把那只被抽红的手背在身后藏起来。 这人一定是喝醉了,嵇令颐瞪着他……信了他的邪, 差点被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套了话。 嵇令颐踩着鞋,想套一件外裳把这尊大佛送回去。 她才刚下榻, 那件原本披在他身上的云锦鹤氅就严严实实地压了下来。 又大又长,足够装下几个她。赵忱临微微侧着头打量了一番,然后认真地将双襟交叠收拢,像包粽子似的将她密不透风地团团裹住,然后用系带绑好。 他系带的手法跟捆人差不多…… 嵇令颐瞬间就觉得自己马上要被逼出汗了。 她硬着头皮,主动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往门外带。赵忱临低头看了一眼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格外听话顺从地由着她指挥。 一开门,青麾抱拳道:“主公,人带来了。” 他身后,孔旭跟着行礼,他明明是军武出身,却学着文人模样一揖到底,斯文极了。 孔旭正欲开口问好,那门又急匆匆地掩上了,嵇令颐懊恼道:“失仪了,请孔指挥使稍等片刻。” 屋内,赵忱临用问询的目光看向她,嵇令颐拧着眉压低声音:“你要我见的是孔旭?” 他点点头。 嵇令颐愁的要死,孔旭掌管着蜀地的兵权就是掌控着话语权,赵忱临好不容易把人请过来,怎么是这一副醉态?这还见什么面?就他现在这副不甚聪明的样子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跑。 他刚才还顶着一张蹭花了胭脂的脸!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在做什么风流韵事呢! 她甩了两下手想挣脱桎梏后拿块帕子给他擦擦脸再送出去,心想着赵忱临这人实在是越发有恃无恐,越发得寸进尺,等明日酒醒了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手甩不开,那狗皮膏药喝醉了酒后粘人得厉害,嵇令颐心里正烦着,扭头就斥他:“松手,不然就把你的手剁了!” 赵忱临不动,她突然悟了什么,扯了扯嘴角:“把我的手剁了。” 短暂的迟疑,对面那人终于不甘不愿地松了手。 嵇令颐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活动了下手腕,进屏风后先洗掉了自己手臂上的胭脂,又绞了帕子。一转身,迎头就撞进一堵人墙。 赵忱临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嵇令颐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粗鲁地用帕子囫囵擦他的脸,那些胭脂被擦去,露出有些苍白的面容。 他今日好像看起来的确憔悴了许多。 嵇令颐狐疑地瞥了他好几眼,而赵忱临低垂着眉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神色极为专注。 她从未见他如此温顺过,明明她手上重得很,野蛮又鲁莽,可是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反而乖乖伏低了头凑近她,怕她举着手酸,主动挨过来仍由那帕子胡乱在脸上摩擦。 嵇令颐又回身绞了一回帕子,这回没有完全绞干,她抬手时水珠顺着掌心一路往下流,一瞬间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像是被竹编球吸引了目光的小狗,她的手晃到哪儿漆黑眼珠就骨碌碌地跟到哪。 过度湿润的帕子擦过他的眼睛,他被迫闭眼,于是羽睫打湿后便一簇簇胡乱地贴在下眼睑,他努力快速眨了好几次,又伸出手指擦了一下眼睛,将睫毛弄得七倒八歪。 能睁开眼了,他又重新用那种过于冒犯的眼神看过来,还有一种她捉摸不透的暧昧情愫。 那水珠在莹白细腻的手臂上滑下一道湿痕,在跳动的烛火下像是给上好的羊脂白玉抛了光,水珠越滚越慢,赵忱临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喉结缓慢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没藏住心思,忽然出手如电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臂,下一瞬就俯身过来,将那点快滚不动的水珠抿掉了。 柔软的触感,他似乎还意犹未尽地吮了一口。 嵇令颐脑子一懵,更加湿滑温热的东西探出来逆着水渍往上蹭弄,顺着那道水痕慢慢舔了上去。 他的眼皮半阖着,敛藏着浓稠又欲言又止的暗示,光影交错营造出某些错觉,好像他只是吃醉了酒,所以才会在此时露出这样着迷的神色。 嵇令颐连帕子都握不住了,又羞又恼地伸手用力推搡了他一把。 推不动,他变本加厉地在她的虎口处轻咬了一口。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所以想也没想直接冲着脑袋去,手指一抓的时候还带到了他束好的发,将他扯的偏了偏头。 他今夜盛装打扮戴好的玉冠被扯松了,刚才的力气不小,他许是吃痛了,终于被迫离开了她的手臂。 他半侧眉眼往下耷拉开一道沮丧的弧线,隐隐约约还用那种不太高兴的埋怨眼神觎她。 嵇令颐忌惮外头有人,可实在是忍不住低声接连骂了他好几句,什么登徒子什么不要脸一连串,还骂他今晚这副样子十成十断了片,一觉睡醒什么也记不住。 赵忱临听了一会儿,见她骂完了才不服气地怨道:“颦颦当真小气,我都把孔旭带来给你见了。” 对,门口还矗着两个大活人。 嵇令颐又劈头盖脸地顶了他几句,这才赶着人将他送出门,对青麾说:“孔指挥使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主公吃醉了酒,许是听不进话了。” 孔旭并不意外,他笑了笑,冲着嵇令颐重新一揖到底:“属下是来见您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古铜色令牌奉上,正面是海水江涯纹环绕的剑狮化煞,那是龙袍下摆的吉祥纹样,福山寿海,江山永固。 嵇令颐僵直在原地,这块令牌她是见过的,在赵忱临戴着人|皮|面具被追杀时他曾说过将高府地下暗道中的匣子带了出来,里面就是这个。 高驰早有谋逆之心,自诩天命之人。 她还记得背面则雕刻着梅花长生符,一按就凸出,形似玉玺,一翻过来果真如此。 孔旭道:“以印为信,象征天道正统和国运长久,公主得了正朔地位,便可调度蜀地一切。” 他撩袍跪下:“公主若有吩咐,将话留在药铺即可,属下自会派人接洽,一切以公主殿下唯命是从。” 嵇令颐手里捏着冷冰冰的疙瘩,胸膛却起伏不定……这是她今日被第二波人叫公主了。 她缓慢地回过身望向屋中,赵忱临正坐在桌边远远地对着铜镜调整了下玉冠,他头也不回,不知道是在说醉话还是什么,揶揄道:“公主,我也要跪吗?” 孔旭不便久留,青麾掩护着人将其送上了马同维的马车,一旁还有千娇百媚的瘦马伺候着掩人耳目。 嵇令颐重新锁了门,手中之物不比整块黄金的金镶玉要重,又比那金镶玉还要沉甸甸,压在心里,让人慌乱……又让人兴奋。 她伫立许久,将那块令牌放在桌上推过去,开口:“你醉了。” “我没醉。” “只有醉酒之人才会说自己没醉。” 赵忱临终于将头上的玉冠ⓨⓗ拨正了,笑了下:“好,就算我醉了,难道孔旭也醉了?颦颦是觉得今日之事是我一时兴起?” “要不要写书契?” 他一语毕就起身去案几旁,上面有已经磨好的墨和摊开的澄心堂纸,他执笔流畅,写的内容比方才孔旭说的还要直白。 嵇令颐的心跳砰砰,她几乎已经将蔺清昼那条路的可能性忘得一干二净,实在是……赵忱临疯了。 或许那次将宿行军戒指戴在她手上的时候,或许在赵忱临教她如何“训狗为己所用”时,她就在期待这一天? 她的心思都在那一纸书契上,于是自然也没有想到入睡前还空无一物的案几,在醒来后摆好了笔墨纸砚。 就像早在这儿等着她似的。 赵忱临并没有在上面耍花样,完全将蜀地拱手相让,写完后还抬了抬下巴,让她去把胭脂拿过来按手印。 嵇令颐取过那一小罐被挖得坑坑洼洼的胭脂递给他,掌心都出了汗。 赵忱临转向她,漆黑眼眸牢牢锁定她的面庞,忽而伸出手指将胭脂罐按住,挑了下眉:“我是有条件的。” 嵇令颐一愣,过于激昂的心情暂压:“什么条件?” 他往椅背上一靠,身体在后退,眼神却在掠夺,就那样不言不语地望了她一会儿。 又来了,又是那种似是而非,不知道是清明还是颓醉的眼神。 她越发吃不准他究竟醉了没有。 所以她也不知道他下一句说的话是戏言还是真心。 “你嫁我。” 他说:“你嫁给我,不止蜀地,我什么都给你。”
第73章 房内阒寂无声, 两相对望,他沉着的眉眼之间有远山瞻云的宁静,好似将其中百转千回的曲折和迤逦烟霞的每一笔都没入朦胧轻霭, 只剩一点掩饰不住的浮光掠影投降在她面前。 说一句真话, 总要用更多无关紧要的修辞将其混入其中, 就像将金石藏入砂砾中, 将想翻阅的书卷偷偷藏在最底层,他想要私有一些东西。 诉一个请求, 总要辗转徘徊, 字字斟酌, 要借着酒意,要借他人之口,要将自己的紧张和期待冰封三尺深深藏好,谁都可以发现,唯独她不行, 他已然失掉了先机, 这注定是一盘必输的棋,但他还想要咬下一块肉。 她要什么, 蔺清昼能给什么, 他又能给什么, 他想的清清楚楚。 就像小时候诱导老赵王在众多人选中挑中他为义子一样,他知道如何为自己增加筹码,如何让他人出局, 如何……在对方做不到时趁虚而入,给一个远超预期的条件。 是嵇令颐率先移开的视线。 她往边上漫无目的地飘了飘目光, 却看到两人被投影在八扇朱色缠云屏风上重叠的影子,她明明与他隔开了一步远, 可在屏风上,两个影子几乎融在一起,难分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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