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拾起瓷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心里却想着先前在高驰那儿叶汀舟与她喁喁私语了一句她爱吃糖蒸酥酪,就被记到今日了么。 他似乎已经用过了,可还是执箸陪着她用了点,几次将目光不经意似的投向她后才开口:“我想见一见你的母亲。” “咳咳咳……”嵇令颐猛地呛到,旁边递过来一方帕子,她平复下来后有些不自然,心虚地问了句,“为何?” 赵忱临压了一口茶:“徽州殷氏与你并不亲近,可我既然要娶你,这种大事,总要过了父母。” 他看她一眼:“难道我俩一纸书契就把事情定了?‘六礼’不过,岂非儿戏,你就不觉得便宜了我?” 见嵇令颐面有犹豫,汤勺在碗里搅了又搅不肯与他对视,他眉头一跳,幽幽问道:“你不会是想要私定终身把自己悄悄嫁了,高堂亲友都不知情,好在以后便于脱身吧?” 她心中大震,心想自己的算盘打得有这么明显吗?连忙狡辩说不是。 “你怎么会这么想?”她振振有词,义愤填膺,“我只是担心万一交换庚帖时年庚不相配,或者生肖相尅,又亦或是议亲文定时我母亲不同意怎么办?多一道流程就多一分不确定。” 他睨她许久:“哦?是吗,听你所言,是一心想要嫁我了。” “自然!”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你昨夜诚心正意,实在打动我,可是我俩之间的约定不能跟我娘亲说,否则她一定不同意。” 赵忱临垂眸看她良久,神情专注,几息后才稍稍靠近她,用拇指擦掉了她唇边的碎末。 他并不担心,与她低低叙语:“若是令堂不满,也是我该经历的,我父母已亡,这些事对我而言自有意义。” 这句话的分量极重,尤其是他说起父母双亡时那种平淡到过于死气沉沉的口吻,嵇令颐心脏忽然一抽,不禁反思起自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心一软,同意的话就这样出了口。 赵忱临蓦地松了口气,他原先没有多大胃口,眼下得了首肯,突然觉得今日早膳还算有滋有味,又执箸夹了几口。 正说着些话,门外青麾通传来客,赵忱临应许了一声,并未起身相迎。嵇令颐还在小口小口喝着加了珍珠圆子的牛乳茶,嘴里鼓鼓囊囊的,闻言也将视线投向门口—— 大白八緵布直裰一闪,腰间还系着几何纹角带,蔺清昼抬腿进门时直接将目光准确地投了过来。 他身姿挺秀,清华其外,淡泊其中,看人时面上不显山露水,更未有媚世之风。 嵇令颐口中的那颗珍珠圆子差点顶上喉咙,连忙用帕子挡了下嘴,却见蔺清昼的目光跟着下滑到被她紧攥在手中的帕子,而后才看向赵忱临。 她忽而反应过来自己与赵忱临过于亲密的距离,以及她手上的帕子是他的。 咽下那口牛乳茶,她的心跳又平静了下来,正如竞宝拍卖,价高者得,两人既然谈崩了,自然也没有谁对不起谁的说法。 她冲他微微一笑。 不过蔺清昼已经移开了视线,他同赵忱临两人坐到了案几旁,执棋落子,话只说了个开头:“天子已下谕,易高卓之事有个了结了。” 他说完后就闭口不谈,于是赵忱临跟着落了一字,笑笑:“屋内并无外人,蔺相直说便是。” 蔺清昼皱了下眉,抬头看了赵忱临一眼,又偏过脸看向她。 这是让她自觉点,该回避回避。 嵇令颐不动,甚至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牛乳茶,还在上面撒了一些现炒的碎花生粒,仿佛在白色玉兰花中点了淡黄色的花蕊,色香味俱全。 两人连下几个来回,落子飞快,赵忱临见蔺清昼没了下文,慢条斯理地从案几旁抽出一本庚帖,笑吟吟地递到他面前。 大红的喜庆颜色,穿了金线,格外扎眼。 蔺清昼的眼皮重重地一跳,手上一偏,那粒白子就下错了地方。 赵忱临不慌不忙地封死了那一小片白子,嘴上却恭敬:“琨玉无高堂尊长,只能另请著者合婚并赴神庙求签,思来想去,还是蔺相君子端方、萧疏轩举,琨玉还请向蔺相讨个婚帖儿,若能在上面为我美言两句,定当感激不尽。” 蔺清昼深呼吸,彻底没了心思下棋,刚才那一子下错,满盘皆输。 嵇令颐也呆住了,她难以想象赵忱临在这儿等着呢,方才这人还一脸伤神地说要是她娘亲不同意他也愿意继续努力说服她,好一副可怜兮兮的落魄潦倒样—— 这才过了多久,这人就完全转了性子,原来是早打着在庚帖上写上被母亲交口称赞的蔺清昼做大宾、写荐词这种主意! 而且,她总觉得这人把婚事告知蔺清昼还存了敲打的意味,她与蔺相私下往来过这事他一定知道的一清二楚,这才用了这种法子来断了她的退路。 蔺清昼没接,他已经投子认输,正一粒粒将白子收回至瓮中,而赵忱临也不着急,就那样将庚帖放在他面前,收起黑子另开一局。 “这等大事,蔺某不胜其任。”蔺清昼少见地没有沉住心思,他多次为一些年轻士子文人主持冠礼,存的就是托举人一把的善心,今日之事并不为难,更能顺水推舟卖赵忱临一个面子,可他心里不受控制地涌出了强烈的抵触感,无论如何都不愿意。 他平日里为人正直,更是习惯了讲话留三分余地,可今日却不受控制地连说了几句重话。 “这事不似冠礼取字,女子嫁人便是将后半生牵于另一人身上,若是赌对了,那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赌错了——”他严厉的目光倏然射向嵇令颐,宛如书院里拿戒尺教训人的夫子,一字一句道,“所嫁非人、遇人不淑、错付终生。” “蔺某需为自己所言所写负责,虽与赵王一见如故,可到底不似从小长大的情分,所知甚少,况且即使是个圣明君主,家中贤子,又或是莫逆之交,也未必等同于一个好丈夫。”他将庚帖往回一推,疾言遽色。 赵忱临被明里暗里讽刺了一顿,却未忿然作色,他落子步步为营,小眼丢线,连环劫杀,耐心听完蔺清昼这些话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转向嵇令颐惋惜道:“你瞧,我就说了,蔺相何等人也,让他祝词谈何容易?” 蔺清昼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扭过头看向她,失望道:“你?” 嵇令颐根本来不及说什么,赵忱临已然帮她应下了这口黑锅:“是啊,她敬重蔺相蕙心纨质,嘉言懿行,还说若得您贺词,一定会开心得睡不着觉。” 他放屁! 她瞪向赵忱临,那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与她四目相对,而后眉眼一弯,温柔哄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你羞什么。” 狗屁人!这个一肚子坏水的狗东西,他就是想逼她站位,让她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嵇令颐有苦说不出,梗在那儿一动不动。
第75章 见嵇令颐坐在桌旁一言不发似是默认, 蔺清昼从愠恚失望逐渐沉淀为覆水难收后的冷漠。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回头,再不言语。 总归不是公主, 再如何, 也与他无关。 只是胸腔里又堵又闷, 他今日没有心情下棋, 几次出现低级失误,更别想能下出什么精妙绝伦的一步棋, 若是让那些士子见到估计各个都要大跌眼镜。 又下几步中规中矩的棋, 又慢又乏味, 对上赵忱临这种喜筹八方变幻的对手自然不够看。 蔺清昼拧着眉,忽然将手中白子扔回翁中认输,霍而起身将棋盘往边上一推,棋子跟着移位,一同撞到那些落了一层灰的经书。 “咚——”的一声, 经书被棋盘挤落掉在地上, 书脊散开,摊开那页正是世尊告诸比丘:“于色不知, 不明、不断、不离欲, 则不能断苦。” 他根本没有看到经书那一页, 他无心再关注其他什么东西。 一个八字没一撇的医官罢了,十有八九不是皇室血脉,他何苦纠结担忧。 也许是赵忱临故弄玄虚乱他心神, 要是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民间皇子公主断了与四公主的婚事,那才是因小失大。 不就是写一份祝词么。 蔺清昼翻开庚帖粗略扫了一眼, 什么东西也没记进脑子。习惯使然,他硬逼着自己又细细读了一遍, 不过是些生辰八字和祖宗籍贯之类,却看得人精疲力竭。 赵忱临早已在一旁备好笔墨,蔺清昼一手执笔,都未舔墨就落了笔。 一笔一画,除了微弱的水渍什么都显示不出来,蔺清昼紧皱着眉,复又描了一遍,才恍然惊觉自己未蘸墨。 又去砚台舐毫,这回又多了,第一笔下去骤然晕开一团黑雾,他也不管,只沉着脸速速往下写。 蔺清昼站在案几旁,甚至都不愿意坐下好好斟酌一番,他写的简短,都是些套话,敷衍至极。 最后一笔收完,他连晾干墨汁的时间都等不及,当即就要合上这份让他心烦意乱的庚帖。 一只手蓦然出现在视线中,赵忱临三指下压,牢牢地按住了庚帖,动弹不得。 窗外风起,从细缝中飞速钻进来,将地上的经书吹的呼啦啦作响,眨眼间就将整本书翻完了,仿佛走马观花行完了俗世一生。 案几上的庚帖被风一吹,墨迹一点点渗至下层熟宣,最后干透。 蔺清昼抬头,见到赵忱临神色淡漠地抬眸睨着自己。 他再无方才那些似是而非的笑容,眼眸漆黑,面覆寒霜,就像把棋局上反挑定天下的慑人气压笼在身侧,有一种平静的疯感。 赵忱临不咸不淡地开口:“蔺相忘了印私章了。” 他说完后缓缓地收回了手,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搓,掌心还有一粒黑子,被他轻轻放回翁中。 他今日已经连续赢了三局。 再下,实在无趣。 赵忱临仿佛只是为了提醒那一句私章,说完后便收回了目光,一手挽着广袖,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一一拾起黑子。 蔺清昼将笔搁在砚台上,从袖中取了一枚方印落名。 他做完这一切后只三言两句说了下易高卓将于三日后拉到彰城街市处以腰斩,夷灭三族,除了公事再无话可讲,只说还有事,先行告辞。 走至门口时,蔺清昼似乎稍稍偏了下头,再转一些就能用余光看向一直坐在桌边的人,可他停在咫尺天涯的距离,最后也没有望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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