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进了主屋,迎面居然全是列祖列尊的神仙菩萨,或是慈眉善目或是金刚怒视,沿墙一圈将人围在中间,面前香烛火油祭品供祀,还有和尚班子在一旁敲着木鱼低吟念经。 至于那谢老太太,层层吵闹折腾之下,卧在里屋休息。 她半张脸的皱纹完全消失,不能皱额蹙眉,眼睛无法闭合,眼球定定地向上外方转动。 身旁有丫鬟在伺候她喝水,可是谢老太太口角下垂,一露齿面部歪斜更为明显,那水有大半都混着口涎流了下来。 嵇令颐上前接过帕子为老太太擦了擦嘴角,她进来前已有下人通报过,老太太虽然急性面瘫,可脑子还是清楚的,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她冲老太太莞尔一笑,而后自如地把了个脉,又取过丫鬟的汤勺轻轻压住老太太的舌头看了眼舌苔,心里有了定数。 嵇令颐刚打开自己的竹篮子,门口就有人边行疾步边大声吆喝: “老太太定是没有按我的方子好好服用,这中风面瘫的人我治过不止一例,喝十日麻黄附子细辛汤便可痊愈。” “胡大夫,可是我家老太太瞧着一日比一日更严重了。”陈大去而复返,进门时发现嵇令颐已开始点艾了。 “贵人不如先在一旁喝口茶,待胡大夫诊个脉象。”嬷嬷一见胡大夫被请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那胡大夫一见嵇令颐一介女流熏艾焚刮板便摇起了头:“难怪老太太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嬷嬷不按照药方,倒是请一些乱世中浑水摸鱼的角儿来骗钱。” 嬷嬷自己不敢对嵇令颐露出轻视之色,可借由专业人士之口便不是她的错了,闻言只不痛不痒地阻拦了句: “休得胡言,贵人奉赵王的命前来探望……啊,贵人别在意,胡大夫为人较真,不是对您有意见。” “胡大夫此前一共收受了多少银子?”嵇令颐于老太太眉上额部、颧部及颊部投拔火罐,房间里渐渐弥漫出艾草清香的气息。 “何意?”胡大夫那胡子一跳一跳的。 嵇令颐回头瞧了他一眼,含笑道:“打听打听乱世中浑水摸鱼骗钱的市价。” 胡大夫一听便急了眼,彰城的大夫大多跟着高驰的军队充了公,民间赤脚医生本就没几个,他一跃成为了谢家的半个专属郎中,这么大一棵摇钱树,怎么能容忍一介女流的质疑。 他口气不善:“贵人年岁还小,跟着赵王怕是没见过人间疾苦,那哄人的枕边话可别真当了真,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可不由着一个女儿家当儿戏。” “一个女儿家。”嵇令颐恍然大悟,“原是这个原因。” 胡大夫冷哼一声,大概是觉得不跟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一般见识,点到为止即可,便站到她身边示意她让开位置。 嵇令颐不动。 “贵人……”嬷嬷在一旁陪笑催促,显然也是不相信她的。 嵇令颐控制着火罐提问道:“胡大夫如此瞧不起女子医官,想来一定是能力出众了……那您说老太太这病您为何开麻黄附子细辛汤?” “这都不懂?”胡大夫不耐烦,“医书上认为面瘫因劳作过度,正气不足、歪斜侵袭,风寒风热侵袭面部经络而致口目歪斜,麻黄附子细辛汤可祛风散寒通络。” “不全。”嵇令颐脱口而出,摇头叹息恍若恨铁不成钢的夫子,“这把岁数了还只会死板背书。” 她声音清亮:“此病病因有四种:胡大夫说的是风寒阻络型,可此外还有风热阻络型、风痰阻络型和气虚血瘀型,此三种应分别服用大秦艽汤、牵正散和补阳还五汤。” 胡大夫那跳到喉咙口的回怼话术一窒,突然哑口无言。 “谢老太太舌尖红赤,舌苔薄白干,此乃风热所致,您给她日日灌风寒补药,可真是阎罗在世了。”嵇令颐取出毫针轻刺耳穴,嘴上功夫一点也不受影响。 “你……” “况且药只是辅助,用针灸浅刺耳尖或是大椎放血泄热,抑或是配合艾灸、火针、拔罐治疗,不出一月便能完全恢复……啊,胡大夫不用此法是不会吗?怎的生为一个堂堂男儿连这种事都比不过一介女流啊?” “我……” “银子真好赚。”嵇令颐阴阳怪气了一句,“只恨女人家没长那几两肉,就是比不过。” “你血口喷人!有这本事你倒是让老太太好起来啊。”胡大夫脸涨得通红,也顾不得嵇令颐是请来的“贵人”,张口便驳斥。 “嬷嬷,先前给了胡大夫多少银子,若是我能让老太太闭目皱眉……”嵇令颐开始要价。 “自然!自然!”嬷嬷惊疑不定,可见那胡大夫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样子,似乎这贵人还真学过一两招? 嵇令颐得了承诺不再言语,她用毫针分次做筋结病灶针刺治疗,于二腹筋结点、颊车点、上唇筋结点和降口角肌结点分别落针,而后用牛角刮板轮转拨筋按摩。 她做这事分外沉静细致,那嬷嬷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看,见老太太的嘴角似乎真的放松柔和了下来,不再持续流涎。 “红丫头,快照着贵人的方子去煮药!”嬷嬷喜上眉梢,那恭维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蹦,“贵人,您说的那个什么大秦艽汤……” 嵇令颐接过一旁的纸笔,快速写完了方子,并在最后落了名字:“去‘愿无疾’,见了我这方子便可直接拿药,无需付银两。” 那嬷嬷一愣,又听嵇令颐补上一句:“那药铺是赵王赐给我的。” ??! 这一句听得陈大差点哭出声来……感情他今儿在药铺里大炫威风是在老虎嘴里拔牙,这一遭差点没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折在里头。 一群人这下再也不敢放肆,见嵇令颐话里话外全是与赵王如此熟稔,只觉得往后再去那药铺定要谨慎小心,笑脸相迎。 陈大见风向急转,更是连忙把嵇令颐之前说的“自掏腰包供百姓免费取用”一事如实告知,本想着先与嬷嬷通个底气,可没想到老太太先有了反应。 老太太身体虚弱,可还是颤颤巍巍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搭上嵇令颐的手臂。 她试了第二次才被嬷嬷眼尖发现,立刻惊喜地呜呜哭喊了两声“老太太!” 谢老太太将那枯树般的手颤抖着搁在嵇令颐手臂上,又被嵇令颐轻柔地握住。 老太太喉咙口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叫声,似乎含着痰。 而嵇令颐听懂了,微微一笑,直接应下:“那就谢谢老太太菩萨心肠为民造福……想来赵王知道此事也会在高将军面前多美言几句。” 她感知到老太太似乎吃力地拍了拍她的腕子,压低了声音补充道: “赵王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一桩大生意与谢老太太相谈,只不过事务繁多又惊闻老太太身体欠佳,故派妾身前来探望。” 见老太太眼里露出当家把手的精光,嵇令颐又安抚了一句: “不急,我会每日前来为老太太做诊治护理,直到老太太贵体安康后再谈不迟。” …… 嵇令颐被谢府的人毕恭毕敬地送出来时青麾才刚回来,他脸上有些微沮丧之色,大约是被赵忱临斥责了一顿。 “孺人这么快就出来了?”他还想打听点消息。 “嗯,明日再来。”嵇令颐坐上马车,素手一撩便落下了笭帘。 马车慢悠悠地动起来,她的心绪也跟着慢慢飘远…… 鱼饵放下了,大鱼焉会迟到?
第9章 一回到高府,那马车的车闸还未完全停下,荷香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趴窗户与嵇令颐通消息。 她明显兴奋极了,脸蛋红扑扑的:“殿下在耦花亭那儿与赵王等人喝茶,没有女眷!” 嵇令颐下马车的脚步一缓,啼笑皆非地望了荷香一眼,低声道:“傻丫头。” 两人往高府里走,穿过中轴对称的小穿堂,又沿着曲水流觞的游廊一路赏完了环山绕水的花木园子,直到眼前豁然开朗才见翘脚碧瓦的耦花亭,竹帘随风飘动,纵目眺望之时隐约可见亭内人影攒动。 “小姐,今甫一入府便听闻那高家嫡女高凝梦临时去了山中寺庙祈福,半月后才会回来。”荷香语气中都是藏不住的高兴,眉飞色舞道,“我听那些下人的意思,大约是高小姐瞧不上殿下,觉得殿下现在无兵无权,能不能活着回到王都都是个问题,所以不想把自己赔进去。” 荷香兴高采烈:“那高将军听闻高小姐要出去半月,虽然在殿下面前未表示什么,可听说一回到后院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小姐,早有传闻说高家嫡女是将军掌上明珠,宠得很,这高小姐自己不愿嫁,高将军定然也不会勉强,我看殿下和高小姐这段婚事成不成还未有定数呢。” “是吗?”嵇令颐的脚步慢下来,与荷香两人站在游廊尽头,并未入亭子。 她微微伸展肩颈,极力远眺,宛如一只昂起修长脖颈的白天鹅欲乘风而起。荷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嵇令颐并没有在看亭内众生,而似乎是想透过这四角方正的庭院飞到外头广阔的天地中去。 “殿下的婚事,必成。”嵇令颐声线沉稳,情绪淡然,辨不出多大起伏。 “为何?”荷香的笑戛然而止,那股欢天喜地的兴奋劲立刻褪得干干净净。 她还未等到嵇令颐的回答,身后就传来钗环玉石叮当响,还伴随着一声轻柔的疑问“前头是哪家贵客?” 嵇令颐转过身来,见到来人穿着桔色半绣橦布曲裾袍和古意帛氎晕锦木兰裙,披了一件马鬃绣片金女披,发髻高耸,精致的云鬓里点缀插着填丝云石簪,一双灵秀的含情目脉脉注视着她,似有茫然。 “二小姐。”嵇令颐盈盈笑着唤了声。 那高家二小姐高惜菱被身边丫鬟一提醒才恍悟,连连万福道:“原来是孺人,我是说府内何时有了这样天仙般夭桃秾李的女子,是惜菱消息不灵。” 嵇令颐回礼一福,见高惜菱身边的丫鬟提着黄花梨食盒,隐隐还散发出一些香甜气息,大约是刚烤出来的酥脆点心,还热腾腾的。 她明白了高驰的意思,侧身让出路来:“二小姐周到贴心,将军在亭内品茶,配一点茶点小吃正正好。” 高惜菱有些忐忑,绞着帕子声若蚊呐:“惜菱笨手笨脚,这点心也不知合不合胃口,孺人若是不嫌弃,可一同去亭子里尝尝。” 嵇令颐不凑那热闹,更不想在这种场合当电灯泡,笑着婉拒:“我嫌闷,好不容易才寻了个借口跑出来透透气,二小姐可饶了我。” 高惜菱也不强求,温声细语地告辞,往亭子那儿走去。 荷香一直等到这一行人离开,才咬着嵇令颐的耳朵愤愤不平:“高将军的女儿可真多!” 嵇令颐叹了口气,安抚地摸了摸荷香气的圆鼓鼓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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