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看司空岁许久,才方稍稍后退一步,双手执于身前,垂身一礼,抬首向司空岁,正声答:“徒儿谨记师父之言,请师父放心。” 礼官女侍闻此更是一震,沈氏压住发颤的手,李示廷觉到沈氏的害怕,牵住沈氏的手,沈氏这方渐渐冷静下来,挤出一个稍有些勉强的笑。 因着师徒这与众不同的醮戒,令行礼的礼官都怔了半晌。 也不知僵立了多久,神色错乱的礼官才回了神,垂身低首上前:“恭请皇太子妃殿下更换翟衣,等候皇太子殿下亲迎。” …… 李翊再见到长明,是在一个时辰后的昭院,说是见,其实也不然,他与裴修司空岁等人远远立在院中,长明已为君,尊卑有别,大周礼制下,他们只被允许,隔着重重厚重的帷幕与长明相见。 然,重重帷幕后长明模糊的身影,连凤冠的形状与翟衣的颜色都无法辨认。 长明这回仍没有受众人的礼。 * 十月十二晨,东宫。 薛以低首奉以素纱中单,长孙曜抬起双臂,稍一抬眸看向陈炎。 陈炎垂身禀告:“正和殿尚无动静。” 长孙曜大婚,亲迎太子妃前,当于太昭殿醮戒,按礼长孙无境应出席为长孙曜醮戒,但到了这个时候,正和殿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显然长孙无境今日并不欲出席醮戒。 虽然朝中都知道父子两人现下关系恶劣,但长孙曜大婚,长孙无境不出席,有违礼制,亦是不认可这大婚,太难看。 长孙曜原含着喜气的眉眼冷淡下来,道:“安排人去一趟。” 陈炎应是,又想应当如何去更为妥当,便听得长孙曜冷淡再道。 “便问,孤的父皇,”长孙曜话音稍停,抬起淡漠的眼眸,“还有没有气儿。” 陈炎眸底微变,面上并未显露过多,低首恭敬:“臣领旨。” 陈炎出去交代,半个时辰后,影卫又回了靖国公府司空岁那方的动静,陈炎听罢,不禁皱起眉头,只碍于长孙曜先前有令,司空岁举动都得呈禀,只得又硬着头皮将靖国公府之事向长孙曜禀告。 这方长孙曜已经穿戴罢九章衮冕。 长孙曜听着陈炎的禀告,手执影卫所记录下书着司空岁于醮戒时所言的密折,九旒冕后的眼眸稍稍一敛,眸色渐深,一声并不明显的冷哼溢出唇角。 “他只说错了一点。” 陈炎瞧出长孙曜并没有对司空岁如此不敬的话动怒,但也并非是全然不在意。 但未待陈炎细品,长孙曜已经掷了密折。 大周永安三十一年十月十二,皇太子大婚。 太昭殿前搥鼓三次后,长孙无境戴通天冠,着绛纱袍,御驾太昭殿,鸿胪寺礼官请长孙无境升座,文武百官盛服叩拜,又由赞引与侍从官导引身着衮冕的长孙曜出帐幕。(注1) 长孙曜于丹陛四拜,由赞引导引,从太昭殿左门入殿接受醮戒。(注2) 长孙无境面色难看,冷着脸坐在高座,目光未有落在长孙曜身上,长孙曜同是面无表情地在礼官的指引下,饮祭酒进果食。 待长孙曜饮罢祭酒吃罢果食,赞引导引长孙曜至长孙无境座前叩拜,这方长孙曜长眸稍抬,冷与长孙无境对视。 高范面上发白,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长孙无境垂眸,睥向长孙曜,毫无起伏的声音极其冷淡的响起:“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注3) 四下都听得出,长孙无境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便是有些感情,也绝不是那等慈父怜爱之意,长孙无境像是为完成个任务般,冷漠地出场,冷漠地说完自己该说的话,众人都可以想像出长孙无境待会又当以什么模样离开太昭殿。 天家父子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朝中都清楚得很。 众人战战不敢出声,冷汗连连,并未等待,便又闻得同样冷漠无情的声音响起。 “儿臣谨奉制旨。” 父子二人面无表情行罢醮戒,长孙曜起身阔步而出,又至丹陛四拜,长孙无境面色沉沉,待长孙曜下丹陛便起身大步向外。 高范看得出长孙曜其实对长孙无境这般表现不甚在意,又或者说,长孙曜不屑。 纵然长孙曜面色冷淡到无甚表情,但高范仍能瞧到,长孙曜眸底的畅快欢喜之色,长孙曜今日心情很是愉悦,这是极少见的。 如此诡异地遵循礼制又无甚礼制的醮戒,是大周开国以来碰到的第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 在长孙曜与长孙无境离开后,礼部尚书陈寅的身体还在发颤,这般还行什么醮戒,再不曾见过这般的醮戒,无奈高座二人都是那等权势身份,无人敢置喙。 乐作不休,高范低首垂身快步跟在长孙无境身后,只怕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今日就没了命,前头疾步的长孙无境脚下蓦然一顿,高范屏息瞪目止步,幸而老天垂怜,没叫他把脑袋撞了出去。 高范悄悄抬起眼往前瞧。 长孙无境沉默立在太昭殿前,终还是侧身遥看向长孙曜即将驶出皇城的辂车,久久未收回视线。 那仪仗的队末消失在宫门很久以后,他方见长孙无境垂眸,落寞地回身。 * 听得外间乐作起,卫国公夫人陈氏便看了一眼后头立着的女侍,示意女侍去往昭院准备请长明出阁,她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司空岁稍稍顿了顿,到底是没上前去与司空岁说话。 主婚人由长孙曜定的她与姬承钊,但长明以司空岁为尊长,长明出阁时司空岁自当也是在此的。 姬承钊未也去顾面无表情的司空岁,不多时,东宫仪仗队的礼官进来,同姬承钊行礼,姬承钊还之一礼。 姬承钊见司空岁全然没有动静,想起长孙曜事先说的,不必管司空岁,随着司空岁去,便也不多说,只身阔步出去,待到府门西面站定,面向东面。 待长孙曜出帐幕,姬承钊低首,叩拜行礼,正声:“请皇太子殿下吩咐。” 随后便闻礼官高声答。“皇太子殿下奉制行亲迎礼。”(注4) “恭迎皇太子殿下亲迎。”姬承钊起身恭敬请长孙曜入中堂。 捧着聘雁的两名内侍与拿着礼单的内侍低首垂身跟在长孙曜身后。 待长孙曜入中堂,陈氏又向长孙曜行了一礼,司空岁这方也冷淡地与长孙曜行了礼。 长孙曜免了众人的礼。 陈氏喜向女侍道:“迎请皇太子妃殿下出阁。” 女侍方退下,薛以垂身低首上前,请姬承钊夫妇二人退至一旁,两人心中疑惑,退至一旁,便又见陈炎阔步至司空岁面前:“司空先生,请。” 姬承钊夫妇与藏在角落的李翊皆是茫然不解。 但很快李翊便猜出了个大概,大抵是因长明醮戒时,司空岁那些放肆无礼的话。 在陈炎的恭“请”下,司空岁到底是走向了长孙曜,在长孙曜身前两步站定。 长孙曜眼眸稍垂,冰冷的目光自九旒冕下睥向司空岁:“那便好好活着,睁着眼看着,孤与太子妃是如何恩爱白首的。司空岁。” 司空岁沉沉对上长孙曜乌黑的眼眸,但与他的只是长孙曜更为冷漠的目光。 姬承钊夫妇错愕不解地看着二人,可便将耳朵竖起了也没听得长 孙曜与司空岁的谈话,因着乐作声,也便只有耳力出众的陈炎听见了长孙曜这一对司空岁醮戒之话的回言。 蓦然又听得一乐作声起,长孙曜眸色一变,收了视线。 薛以向姬承钊夫妇一请,姬承钊夫妇复又上前向长孙曜行了一礼,各复各位,陈炎再次阔步上前,请司空岁回原位。 因着乐作声遮了大半的声音,李翊方敢凑在裴修耳边小声说话:“你听到太子殿下说的话了吗?” “没有。” 李翊本以为裴修耳力会稍好些,他低低叹了一下:“问师父,师父肯定是不会告诉我们的。” 他说着话,眼睛瞅着外头等长明被请来,又低低说道:“你说阿明穿翟衣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没在昭院看到长明身穿翟衣的模样,亲迎这会儿,长明出阁前,是否能见着? 这一回不像方才很快便听得了裴修的回答,许久后,李翊方听得裴修声音极低地哑声回。 “不知道。” “那就只能……”李翊话说到一半硬是没了声,后知后觉地懊恼起来,他又说错了话,他再没了话,也便这会儿,身着彩衣的女侍女官鱼贯而来。 待看到十七八个女子后,李翊便见长明被重重帷幕簇拥着入中堂。 李翊呆呆看着,使劲抹了几回眼,那帷幕遮得很是严实,完全看不到长明,但这一回他却是不敢说了。 裴修出神望着那重重帷幕,也始终没能看到长明。 饶是姬承钊与陈氏也着实惊到,太子妃出阁必然是要帷幕拥护的,但这帷幕似乎也太多了些。 长明不知众人惊色,那日试翟衣时,她没准长孙曜看,长孙曜答应,却也要求,要做第一个看她穿翟衣的男子,她自也该答应。 她隔着重重帷幕瞧出去,也就勉强看到长孙曜极为模糊的身影,姬承钊夫妇各立一旁,司空岁立在姬承钊身侧。 纵然隔着九旒冕,陈氏还是看到了长孙曜此刻面上眼底丝毫不掩藏的笑意和欢喜。 陈氏很是吓了一跳,这会儿的长孙曜与方才的长孙曜完全不似一个人,隔着那样厚重的重重帷幕,长孙曜必然也看不见长明的模样,可她却见,长孙曜那双含笑的眼睛始终望着长明。 长孙曜在择选宴时,直接动手打废了羞辱长明的人,亲选了长明为太子妃时,她便明白长孙曜必然是极其看重长明的。 可今日一见,心中仍然不由感慨,管他平日里是多无情冷淡位高权重的储君,遇着了喜欢的女子,在喜欢的女子面前,也是个会生欢喜的男人。 哪怕长孙曜上一刻冷漠骇人,这一刻见着了长明,也是个温润君子。 她觉长孙曜像个人了,生了心的人,便知悲喜。 也不说陈氏,姬承钊亦是震愕,平日里最是冷漠无情的人,这会儿竟是这般欢喜开心的模样,方对着那司空岁可也不是这样子的。 他自是知道长明是长孙曜所倾心的人,但没有想到长孙曜会这般欢喜,长明在长孙曜心底的分量不是他所估算的那般。 长孙曜是他打小看着大的,他再清楚不过长孙曜的性子,从小到大都是一张冷脸,比他那母亲更为冷漠。 也不能说长孙曜眼睛长在头顶,长孙曜就是冷漠傲慢得瞧不起所有人,长孙曜的眼睛普通人是瞧不到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长孙曜的傲慢,以及在某些时刻感觉到长孙曜赤裸裸的鄙夷,但没人能置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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