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话扁音没有说。 那便是顾婉生产前便中了扯缦,顾婉中了扯缦还能生下活胎本身就是个奇迹,即便这个孩子能活下来,也必定早夭,就算孩子体内只是极小部分的扯缦余毒,可幼儿难以承受扯缦,更无法承受压制扯缦的药。 而顾婉。 她觉顾婉拿身体耗着,以混乱心智求的二十年,在顾婉清醒后,其实更不愿要。 长明第一回 听到扯缦,但她听得出,扁音与长孙曜等人并不是现在才知道。 “扯缦是特殊的毒,对吗?” 扁音陈炎南涂等人低首。 “是。” 长孙曜的声音有些不同以往,但陈炎扁音却也不知如何形容。 “扯缦是南楚皇室秘毒,非常人能得,云州温水这块曾是赵姜南楚边界,赵姜覆灭后,这处曾短暂为南楚国土,赵姜覆灭同年,也便是永安十二年,大周与南楚在云州开战,大周主帅是孤的父皇,永安十一年……他也在云州。” 陈炎扁音南涂与四下尽数伏跪。 长明颤抖抬眸看向长孙曜,苍白的脸同薄纸般。 长孙曜唇瓣颤动几下没有声音,但到底还是说了:“这些有可能都是孤的父皇所为,淑婉贵妃身上的毒、淑婉贵妃死去的孩子、以及叶淑娘的死。目前只还缺少一个确切的证据来证实这一切,今日似乎不能再避与你谈此事,你若想知道,你便有权利知道这一切。” 他低眸拥长明入怀,哑声:“孤无怜悯之心,亦从无畏惧,但孤此刻确实生了愿此与他无关之心,淑婉贵妃遗言,叫孤很在意,天家帝王薄幸,淑婉贵妃这一生确实错付。” 长明颤抖伏在他身前,压着声音,砸落的泪珠,无声沁进长孙曜的衣袍消失。 …… 停了半日的雪又开始落,从温水镇回椋县要小一日,金廷卫便也只能去往镇上暂且备两份棺木。 南涂在院中做最后的收整,堆叠的土石再次被填回,泥腥味掺在干冷的空气中,随风送到院外,长明怔怔出神望着这一片白茫茫的萧条,长孙曜手执骨伞,揽着长明薄肩。 身后冷不防响起脚步声。 “禀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在两具尸骸下,又寻得一块长命锁。”南涂明白一应还能辨认比较特别之物,只要发现,必得呈报。 长明愕然转身向南涂,南涂手中一块净帕,裹着块小小的已经腐蚀大半的银黑长命锁。 长明依稀辩出上面其中两字是百岁,怔怔取过翻看,长命锁另一面是腐蚀的麒麟送子图,锁左下角还留一个小小的圈,原本下头该是垂着银铃铛,相应的锁中锁右下应还有两个银铃铛。 长明脑中一下绘出这个长命锁原本的模样,愕然取出身上顾婉所留下的银长命锁对比细看。 两块长命锁大小几无差,腐蚀的长命锁深埋黄土二十余年,已经失了原本的模样,依稀能辨看之处便与长明手中这块新锁一般。 这块新锁便是这块旧锁曾经的模样。 鱼儿说这长命锁是顾婉死前自己画的样式特叫御宝司所制。 长明想到那处,颤抖摁住长命锁拼接之处,手上一用力,长命锁一分为二,两片银片间,露出两条指甲盖宽的对折叠起的细帛。 长孙曜南涂诧愕看着长明掌中之物。 长明指尖打颤拂开细帛,两条细帛各书着一行小字。 长姐叶淑娘坤造乙酉壬午乙卯丙子。 吾儿旭乾造癸卯丁巳辛亥丙申。 长明呆滞看着书着吾儿旭的那行字,眼睫一颤,她将两条帛书捏入掌中,没叫泪珠打落在旭字那行帛书上,声音微断,哑声:“是男孩。” 长孙曜低眸揽住长明颤抖的肩。 南涂陈炎默声而立,那方扁音也倏然敛了气息,寒风大雪之下,众人只又闻得长明低得几不可闻的颤声。 “这才是你要回温水的原因吗……” * 掺着泥污的雪又叫一层新雪掩盖,此间纵然还是破败的模样,却也叫人看得出收整了一番,破屋前枯井上落着的同雪色一般的花,也已叫雪压了大半,火光映射在厚雪上,入眼一片炫目。 四下死寂,只一声极为突兀的冷哼在此时十分不合时宜地响起。 司空岁雪衣霜发立在冰天雪地间,一双眸子冷得生寒,他乜着长孙无境,看着长孙无境面上骇人的沉默,无不讽刺:“重新回到这里,难道会令你这样的人想起当年,心生愧疚?” 长孙无境猛然回身一掌,司空岁骤然敛眸执剑,叫长孙无境一掌甩在寒剑,长孙无境乌眸晦暗,倏然收力握住司空岁手中寒剑。 司空岁手持寒剑未有卸力,对着长孙无境面上愈冷。 “你这样的人有资格评判朕?”长孙无境压下眉眼,手上力道亦是一丝未松。 长孙无境乌眸沉得骇人,掌间缠裹的白纱蓦地沁出血污,染红一片,长孙无境眉眼未动,松开司空岁寒剑,反手一把细长小刀将井圈那束雪色花打入井中。 大抵是因井底也落着厚雪,那束花落下时只发出一点沉闷得细小得可以忽略的声响。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成事。” 长孙无境没有回头,冷面阔步向外,叶常青睥一眼司空岁,快步而出。 司空岁冷立雪中,侧身乜向长孙无境。 * 陈炎扁音南涂等人默声立在一旁。 自温水镇回,众人已经明白顾婉真正的遗愿,并非只是回温水镇入葬。 找到她的孩子,把那个孩子带回她身边,安葬叶淑娘,这才是顾婉真正的遗愿。 而长明也为顾婉做到了。 扁音想起在毓秀宫见顾婉时的情形,今日又知顾婉写下两个人的生辰八字藏匿长命锁中,她知道顾婉其实想起来那些事。 这样杀子杀挚友的仇,顾婉却一字都未提及动手之人,可即便如此,在这么多线索的指向下,就算顾婉没有说及长孙无境,长孙无境也不可能是完全清白的,只不过还差一环,一个决定性的确切的证据来证实这一切。 顾婉死的那夜,顾婉要的烟火,现下想起也叫她明白,亦是为了长孙无境。 顾婉同长孙无境在雅间的那半个时辰里还发生过什么,说过什么话,也都叫那烟火声掩盖,没叫她们听得一字。 顾婉至死都没有在旁人面前、在长明面前,说长孙无境一个字,她无法想象,顾婉到底有多爱长孙无境,才能做到这般。 只在她看来,不值得。 自椋县送来的两副棺木停在顾婉的棺椁左右两旁,顾婉之子与叶氏的尸骸也由温水镇带回的薄棺中移出,放入这两副新棺。 长明将两个长命锁放入顾婉之子的棺木中。 她发现人可以说无数谎,也可以装无数模样,去假装爱一个人,假装关心一个人,她刚入京时,竟也曾以为长孙无境是喜爱顾婉的,她在顾家时,也觉顾媖是那样的关心爱护顾婉。 饮春垂身捧着两身衣袍上前,一红一素,正是顾婉亲手缝制所留下的两件男子衣袍。 长明取过素色男子衣袍,轻轻抽开那两行字尾绑着活结的丝线,丝线飞快跳动,衣袍上的绣字一字字消失,最后仅剩旭一字。 长孙曜垂眸,握住长明发颤的手。 * 待长明长孙曜等人从半若寺回到椋县驿馆,已是翌日午间,昨夜半若寺传回信后,顾媖一直被禁在房中,长明回至驿馆,径直去见顾媖。 门吱呀一下打开,顾媖回身看向长明,一如长明往日所见,冷淡到面无表情,顾媖便是被关起禁止外出,长明也没有从顾媖面上瞧出一丝的害怕,顾媖平静冷淡得叫人愤怒。 长明摔阖房门,漠声向顾媖:“我不想用刑,但我要知道你是谁,你对淑婉贵妃做过多少事?扯缦是不是你下的?叶氏是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冒充叶氏?还有那个孩子……淑婉贵妃和淑婉贵妃之子与叶氏六日后下葬,要么说出一切,用你的后半生去赎罪,要么六日后,为淑婉贵妃殉葬。” 顾媖目光落在长明还染着赤色的眼眸上,冰冷的语气并无起伏:“我无话可说,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顾媖没有一丝争辩,这般事不关己的冷漠,叫长明怒意都无处宣泄。 “你以为死就那么容易吗?” 顾媖的声音没有变化:“于我来说,死是最容易的事。” 长明想过许多同顾媖谈话时的模样,她心底似乎也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况,可便是如此,现下这一刻真的面对这样的顾媖,她心里却不敢相信,顾媖竟可以这样冷淡平静,毫无愧意,仿佛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做过任何事般。 “顾媖?!” “也不必再拿这个名字唤我,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顾媖。” 顾媖面上的冷意始终如一,她漠然平静地看着长明,向她走去。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心软,心软在皇家一文不值,你何必因为我这副样子生气,你现在有权有势,你的夫婿是太子,他能为你做任何事,你对我有所怀疑,那些事也确实有可能都是我做的,直接让太子命人将我拖下去用刑,我吐不出话,就叫我生不如死,一解心头之恨便是。” 她没有认也没有否认,就这样模糊地说这些叫长明更为生气的话,长明颤抖怒向她:“那你的问题呢?你做了她二十年的姐姐,你又是什么人?你又把她当做什么?在仙河之时,你对她的好,都是假的吗?” “你心底已经很清楚,何必还要问。” 顾媖没有一瞬的犹豫,她很平静地说出那些更叫长明难以接受的话。 “假的而已。她于我来说,只是个需要应付的傻子,她连我都认不出,难道还会在意我对她是否真心,她从始至终只稀罕过一个人的真心。” “你现在还要、” “我说的是事实,你是害怕听,还是不忍听。”顾媖打断长明的话,“不忍我再说她是傻子。” “闭嘴!”长明怒而扬掌,颤抖的掌却怎也没有落下去。 顾媖面上仍没有情绪的起伏,只是看着她又道:“你早该让太子的人杀了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我的话生气,却连一个巴掌都打不下来,你这样身份贵重的人,怎能因我这样的人生气。” 长明合掌握拳,声音发颤:“我竟不知道,你这张嘴这样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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