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几不可见地停顿一瞬:“——是朕令司空岁去到她身边,是朕要求司空岁教出另一个姜昼吾,才使得你看到今日的她!” 长孙曜怒斥:“你竟居功?” “那顾家到底是什么玩意,玄三月与顾氏到底如何待她,你岂会不清楚!她体质有异,吃不得一丁点的辣,顾家却恨不得顿顿喂死她,她所经历种种全是你授意玄三月所做!你令一个疯癫魔怔的顾氏做她的母亲!你令顾家作弄戏耍她!以顾家胁迫她!逼迫她来与孤争!” 他快步向长孙无境,怒喝再道:“你装作宠爱顾氏与她,令她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设计将孤外祖父遇刺一案扣在她与司空岁身上,将她推与霍家,令霍家利用她,对她用阴寒恶毒至极的琊羽针,令她差点废了一身武功。 “你与她王爵,却又与她一个令世人鄙夷不耻的身世,令玄三月殿前指证,将完全不属于她的身世按在她身上。这就是你所谓的教她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未止:“你所谓的令她读书习武,是为了能看到一个让你满意的活着的‘姜昼吾’,你令这个‘姜昼吾’做你的棋子!你戏耍作弄这个‘姜昼吾’!” 长孙无境几不可见地停滞了一下。 长孙曜觉得无比讽刺恶寒,他看向刺入粉壁的三把细长小刀,心中了然。 “就因为你曾败在姜昼吾手里三次,就因为你全胜的人生中不应该有败绩,就因为你无法从姜昼吾身上讨回胜利,你就将一切不满与恨意加诸在她身上。” “长孙曜!” 长孙曜斥声喝断长孙无境:“倘若你令人好好地抚养她,与她一个衣食无忧的正常人家,孤便认你教她像个人一般地活着,便认你领这个功。可你没有——她又有什么不能活?即便只是交予暨微,她也能好好活着!” 长孙无境面上短暂的凝滞几不可见,他高高在上、傲慢而又愤怒,凛声呵斥:“姜昼吾、司空岁、姜长明都是朕的阶下囚,朕说什么话,点什么头,他们就该活什么样!还轮不到你来评判朕所作所为!” “姜昼吾与司空岁的死活,自当由你决定。可她不一样,当年她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长孙曜怒斥,他的眼中并不是失望,他从不对长孙无境有任何期盼,所以自当不会因长孙无境的任何行径而失望,但他的眸中却有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不耻。 “你甚至、甚至可以因她的血脉……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杀死……但你不能为一己私欲这般戏耍作弄一个孩子!你令她珍视身边的一切,再将她所珍视的一切剥夺,身为帝王如何能有此卑劣无耻行径?!” 长孙曜指尖悬心指刀倏然飞旋而出,削断粉壁上的三把细长小刀,小刀“叮铮”跌落玉砖,悬心指刀回旋擦过长孙无境耳际。 长孙无境胸膛震颤地起伏着,他盯着眼前这双乌眸——这双几与他没有一丝差异的乌黑眼眸,越发令他觉得无比地荒谬讽刺。 他怒极反笑:“你今日所批判的朕,不过是来日的你,朕的自大、卑劣、不堪,都将是来日之你所有!你是朕诸多子嗣中唯一与朕相似之人!在这个大周,在这个周廷,只有你与朕齐名,朕所有的恶劣都曾在你身上显现!” 长孙曜从始至终都没有避闪长孙无境的目光一瞬:“是!孤恶劣、肆意、傲慢、无礼、自大到目空一切,孤的体内流有你一半的血,孤与你肖似,但这并不能令你此刻来批判孤,孤——从未如此卑劣行事!从前没有,今后更不会有!” 长孙无境高高在上的傲慢始终没有敛起一分,怒喝:“即便卑劣,这也是朕的权力。” 他拂袖怒斥:“朕便有权安排她——安排姜长明的一生!” “九嶷事了,你不必回京,直接退居衡州行宫——” 长孙曜的声音无比地清晰有力。 “这便也是——孤现在的权力。” “长孙曜——” 长孙曜怒喝:“闭嘴!” 长孙无境怒极反笑,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他怒声呵斥:“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也不过是因那个孩子是她,因为你此刻爱她,你在乎、你怜惜她!可往日你对她所为又比朕高尚几分?!倘若今日那个孩子还是个与你无半分干系之人,倘若那个孩子不过是个任由你践踏的皇子朝臣,你又岂会这般正义凛然地斥责朕!你斥责朕,不过也是一己私欲,因为她对你来说,不再是个任你随意践踏的人!仅此而已!” “是!” 长孙曜冷漠望着眼前愤怒斥责的长孙无境。 “又如何?” “孤便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是她,才如此愤怒,又如何?孤便只因为是她才在乎此事,又如何?!孤也如此卑劣,又如何?!” 长孙无境怒喝:“都是卑劣之徒,又如何分得高低!” “你的退位诏书,孤已拟好!” 他将最后两个字音咬得极重。 “父、皇。”
第184章 九嶷山 起了风, 檐下高悬的八角缠枝纹宫灯吱吱呀呀地摇曳,挂上朱墙的几道人影随着晃动的灯影虚虚实实。 起起伏伏的争执声从殿中传出,散在深夜的寒风中不甚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那争吵声突然掐断般,没了一丝动静, 短暂的死寂后,紧闭的殿门猛然被摔开,长孙曜沉着脸阔步而出, 看得殿前身着雪色长裙的女子, 动作又猛地滞住。 陈炎等人立在长明身后低首半跪。 长孙曜周身的戾气倏然敛了起来。 她醒来时, 身侧属于他的位置还有着他的温度, 即便没有宫人禀告,她也猜得到,他大抵是来了正和殿,他陪着她入睡,又起了身,可是……现下他不在,哪怕只是一刻钟,哪怕她用了安神汤, 她也睡不着了。 他同长孙无境在争吵,因为她而争吵,她不知道该如何进去, 又该如何做, 她唯一做得到的, 似乎就是在殿外等着他。 她望着长孙曜颤动难受的眉眼,哑了声。 “长孙曜……” 长孙曜一下将她拥入怀中。 …… “孤没伤, 一点也没有。” 尽管长孙曜如此说,长明还是没有停下动作,她轻轻拂起他的袖缘,以热帕仔仔细细地拭过他的每一根手指,垂着眼眸认真检查着。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我听到悬心指刀回旋的声音。” 长孙曜攥住她的手取下热帕,握着她的手浸入热水中,一点点地揉过她在正和殿外冻得微僵的指。 “孤的指刀不会伤孤。” 薛以饮春低垂着视线,适时奉上干净柔软的巾帕,待长孙曜取过巾帕,二人悄声端走金盆退出。 “……对不起。” 长明怔怔抬眸望向他,伸手抚向他因难受而蹙起的眉眼。 她听到了……听到了他同长孙无境那些争执的话,每一句都是她。 “不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他难受蹙起眉眼却并未舒展。 “他说得没错,孤也一直都在欺负你。”他握住她的手贴在面颊,翕动的唇再挤不出一个字音,他却始终没有松开她,他不愿放手,哪怕一瞬也不愿意,长孙无境说的没错,他也同样卑劣。 长明倾身环抱住他,长孙曜怔怔松开她的手,将她完完全全地抱在怀中。 “长明……” “我同你之间发生过的那些,并不算你单方面地欺负我,我总是还了手,我不觉得因为你的性子生来比旁人冷淡,待人更冷漠,对我来说,便是欺负我了。”她越发用地抱住他。 她并不觉长孙无境嘴中说的长孙曜是她眼前的长孙曜,可就算那也是长孙曜……她也爱。 “我不管旁人如何说,不管你到底如何,你于旁人来说,又是怎样的,我都不管,不管是好还是坏,我都爱,你所有的坏,所有的好,我都接受。” “我并不恨谁……只要有你在,我便觉得不难受了,长孙曜……只要有你,我便都不难受了。” * 长明再醒来已经是午后,长孙曜一直抱着她,看到她醒来才带着她起了身,用过午膳,长明便看到寝殿的罗汉床旁多了两只约莫四尺长二尺宽的大箱,是整整两大箱的奏疏。 长明看着那两箱子奏疏发怔,去往云州时的船上,他总是在夜深时批着京中送来的奏疏,他几将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她身上,便挤着自己那几乎不剩的休息时间处理政事。 而自她出长琊醒来,他便好像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了,就算偶离开她身旁,也不过几刻钟,他一直在她身边。 她已经月余没有见过他批奏疏,她几要忘记他是个政务繁重的储君。 长孙曜带着长明躺在罗汉床,速度飞快地批阅一本接一本的奏疏,晚膳才又稍停了半个时辰陪长明用膳,膳后便又回到了罗汉床前的书案,近亥时才方停了朱笔带长明休息,长明不想独自睡下,便又将长明带在罗汉床躺着。 长明知道他要忙着,喝了安神汤,即便睡不着也装着在他身旁睡着,他收回安抚地轻轻落在她后背的手,她知道他重新提了笔,她阖着眸将大半张脸埋在厚毯中睡着,她装的极像,连呼吸都是平日熟睡那般清浅,他虽批着折子,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长孙曜每批完一摞折子便低下身子查看长明一遍,长明始终安静地睡在罗汉床里侧,长孙曜这方再停笔,已过了丑正,再低头去查看长明,见长明稍稍抬了眼眸。 长孙曜掖了掖她身上的厚毯,轻声:“是孤吵着你了?让你睡得不踏实。” 长明摇头,他每一个动作都轻得没有声响,他并没有吵着她,她抱住他的胳膊,搂着他的手臂坐起身,视线落在堆叠的成山的奏疏,两大箱的奏疏这才已经批得差不多了。 他昨半夜还在正和殿,她醒来时他便是醒的,她也不知道他到底有睡多少,早知他这样忙,她便该让他自去忙去,而不是陪着她躺到午后。 “还剩一些便等睡醒用过膳后再批,太晚了,先洗漱休息。” 长孙曜稍稍看一眼外头的刻漏,现下丑正一刻,他将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脸,道:“孤待会儿——寅初要去书房,同姬承钊等人商议赈灾一事,便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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