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握住锄头,另一只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腕,稍稍用力想要让我放开。 只是他未料到我心中不安,他越是用力,我握得越发的紧。 “阿姊,”李陟遐轻声唤我,“别怕,是孟大哥和阮公子。” 提着的心缓缓落回胸膛之中,我的手也松开了锄头。李陟遐蹲在我脚边,从怀里拿出一块帕子仔细地擦拭我手心里的汗。而后又把手帕收入怀中,若无其事地去开门。 门一打开,狂风卷积着雨就往屋里灌。一旁认真刺绣的妆成对刚才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如今被冷风一吹,抬眼问李陟遐:“如此大的风雨,公子打开门站在门口,可莫要着了凉。” 李陟遐来不及接妆成的话,而是对着门外招呼孟源和阮言一两人:“孟大哥!阮公子!二位脚程快些,风雨太大了!” 妆成本就爱热闹,听说是孟源和阮言一来了,放下手中的绣布,脚不沾地地蹦跶到门口,对着雨中喊道:“孟大哥!阮公子!快些!快些!” 听到风雨本就大,距离又太远,想必妆成和李陟遐的喊话他们也听不清,但看到二人的动作,他们还是加快了脚步,不多时便已经带着一身风雨进了小院。 二人并不急着进屋。孟源把手中的酒递给李陟遐,麻利地解下身上的蓑衣和斗笠,道:“这雨可太大了,许多年不曾有这么大这么急的雨了。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下完就得加衣服了。” 妆成接过他的斗笠和蓑衣挂着屋外的院墙上。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记得我们初次遇到他,也是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另一边的阮言一摘掉了斗笠,却是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蓑衣的系带。妆成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婉拒了。 孟源在屋子里已经坐定,催促道:“阮公子,外面风大,快些进来暖和暖和吧。” 阮言一不说话,自顾自解着系带,妆成在一旁替他干着急。 我在窗前看着觉得有趣,用袖子捂住嘴低着头偷偷地笑起来。阮言一发现了,皱了皱眉头。 终于是看不下去,我离开窗边来到门口,吩咐妆成:“妆儿你去温酒去吧,我来替阮公子解。” 我伸手去拉那蓑衣的系带,无意中碰触到阮言一的手指,微凉。 没有多想,我仔细端详那个被阮言一拉得乱七八糟系在一起的结。我突然想到新婚的那一夜,我替沈涤尘解衣服的时候笨手笨脚,那时候的沈涤尘温和,有礼……我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从前。 不多时我已经渐渐理出其中的头绪,最后拉住其中两根轻轻地退出来。原本一个死结就这样应声而解。 直至此时我才发现阮言一正低头看着我,他的气息带着温度扑到我的额头上,气氛暧昧。我借着挂蓑衣的动作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道:“阮公子屋里请。” 阮言一收回在我身上的眼神,点点头,把平日里那副带着些狡黠的笑容又摆回脸上进了屋。 “这么大的雨,孟大哥你们怎么会来?”妆成给我们斟酒。 我端起酒杯浅浅尝了一口,是今年夏天时候我和妆成酿的青梅酒。平日里这酒都是凉着喝,今日温过,酸味更重,酒气也更浓了。 孟源已经喝了一杯,又斟满一杯,道:“倒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在家无事。看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便想着来找你们说说话。” “这么大的雨?”妆成道。 阮言一呵呵一笑,对妆成道:“妆儿姑娘可听过子猷?” 妆成也笑,道:“阮公子可知为何没有姑娘愿与你相好?” 一旁的李陟遐来了兴趣:“为何?” “因为啊……”妆成咯咯笑道,“这阮公子日日引经据典,好卖弄学问。哈哈。原本我问为何大雨中前来拜访,公子答乘兴而来即可,他偏偏要问我可听说过子猷。” 妆成的话一出,大家都笑,只有孟源一人不得其中要领,挠挠头问道:“诸位笑什么呢?子猷是谁。” 阮言一给他解释:“这《世说新语》中讲,王子猷大雪夜乘船经宿访戴安道,造门而不入,乘兴而来,兴尽而归。这妆儿姑娘是笑我自比王子猷。” “哦?”孟源惊叹道,“若真是豁达任情至此,自比倒也无妨。” “可以啊老孟!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阮言一举杯,“敬老孟。” 我们也举杯:“敬孟大哥!” 酒过三旬,雨还在不停的下,原本欢快的氛围也被这噼噼啪啪的雨声冲散。 孟源看着窗外,眼神迷离,像是越过这漫天的雨在看别的什么。突然他轻轻地说了一句:“村里的宝婶没了。昨天夜里,把两岁的娃绑在背上,抱着石头跳了河。” 我心中一惊,放下手里的酒杯。 宝婶我知道,之前她常上山采药,下了山会到我们院中休息,帮着干些活。隔三差五的,还会给我送些她在上山顺手采摘的香料。 她是嫁到吴家村来的,本来有个丈夫,听说对她很是疼爱。只是我们到吴家村之前,他丈夫已经因为在山上摔了一跤,病重不治去世了。只留下她和腹中的孩子。 宝婶孩子出生之后,我们跟着孟大哥去喝了满月酒,我还抱过那孩子……想不到…… “宝婶命苦啊……”孟源摇摇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滴到酒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很快归于平静。 妆成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宝婶……怎么会。她那么爱笑的一个人……” 阮言一收起笑容,叹了一口气,道:“年前宝婶借了官府的粮,如今还不上了,官差日日到她家中催收,能拿的都拿走了。她是实在没办法被逼得跳了河。” 我道:“她这些苦衷从未与我们说过……若是说过……”若是说过,我们怎么会不帮衬……
第60章 阮言一从桌上拿走我的酒杯,替我斟满,安慰道:“娇儿姑娘不必自责。宝婶是个要强的人,况且,你们三兄妹就是再能干,赚的银钱也不过是刚刚够吃饱穿暖,哪里还有结余?” 听了他的话,再想到柜子最底下的暗格中那六十两黄金的存票,我只觉得羞愧懊恼。若我还是太子妃,尽可用这六十两救他们母子二人的性命…… 妆成震惊之余还感到疑惑,问道:“宝婶一人带着婴孩靠卖药材编箩筐勉强度日,虽说苦些,何至于去借官府的粮?” 孟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妆儿姑娘可还记得你曾说过的朝廷颁布的新法?” “记得,”妆成道,“二、五月可以两分利向官府贷钱贷粮,随夏秋两税归还。” 拳头落在桌上,把酒杯里的酒震得洒出许多。孟源有些愤懑,道:“就是这个,如今县里下了命令,家中有田有地的,必须得向官府借贷。像宝婶这样的,没有这多的两分利也只够果腹,这多出来的两分利她是无论如何也凑不出来的。” 我若还在东宫…… 突然间我猛然惊醒。原来仅仅一个太子妃的头衔,竟有如此重的分量。懵懵懂懂间,我好像明白了沈涤尘在争的是什么。那不只是一个位置,一个称号那么简单。朝堂之上轻飘飘的一句话砸下来,要压垮多少百姓的家庭性命。帝王笔下轻描淡写的朱批,又能救多少百姓于水火。 是我从前目光短浅,只看得到家族的兴衰和个人的得失,全然忘了还有天下的百姓。我受他们供养,在锦衣玉食的簇拥之下伤春悲秋,却从未对他们尽到自己的责任。 “阿姊?”妆成轻声将我从思绪的纷扰中拉出来,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才发现手握得太紧,指甲已经深陷肉里。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权与钱是如此的重要,只要一点点,就可以做很多事,使许多人活下来,活好。若是放松那么一点点,便要被有心的人,庸碌的人,狡诈的人窃走,使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外面的雨还在下,下得越来越大。屋中的人谁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 有人急切地拍打着门。那声音混杂在风雨中,愈发急切。 李陟遐和阮言一几乎同时起身,把我和妆成挡在身后。 对于李陟遐而言,出逃以来,这几乎是他本能的反应。可是这阮言一又是为何?相识之初他多番试探,难道他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他是为了保护我们? 门被孟源打开,来人是吴季。他披麻戴孝,孟源见了赶忙问他:“村里发生什么了?谁家的白事?” 吴季躲进屋中关上了门,道:“老孟,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我就猜到你和阮公子会来这。村里没事,是皇上,驾崩了。” “啊?”我与妆成惊得站了起来,脚下趔趄又退了两步。幸而妆成扶住我,不然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怎么会……”我喃喃道。离开的时候皇上身体已经抱恙许久,我也私下猜测过,皇上大限将至。可没想到会这么快…… 那个人待姑姑说不上好与不好,待我却实实在在是带着长辈的疼爱。我一时不敢相信他就这样驾崩了。 我和妆成二人的反应引得阮言一侧目,他锁住眉头,半眯着眼,像是疑惑,又像是探究。 “给,”吴季递过来几件孝衣,“喏,你们一人一件,这几日田间地头的,会有官差来查看。” 我接过孝衣,问他:“官差可有说皇上是什么时候驾崩的?” 吴季道:“来的官爷说是昨日,咱们这里距应京近,消息来的快。” 天子丧仪是二十七日,按日子算,下月朔望便该出殡了。 我暗暗记下日子。 入夜,雨终于是停了。与白天不同,今夜天朗气清,头顶的银河闪烁,颇为壮观。 我一个人坐在院中,双手托腮举头仰视这浩瀚星河。 一件斗篷披到我的肩上:“阿姊想什么呢?”是李陟遐。他站在我身后,与我一步之遥。 “按照佛家的说法,人死之后可登极乐,再入轮回。道家说人死后魂归泰山,然后消散于天地。陟遐,你说,到底是哪一种呢?”我不答反问。 半晌,李陟遐道:“阿姊,我是上过战场真刀真枪杀过敌的人。战场上刀剑无眼,有时候只需一刀,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你面前倒下了。打完了战,打扫战场的时候,遍地都是残肢断臂,甚至可能都敛不出一个完整的,昨日还活生生和你说笑的人来。这些死掉的士兵被扔入坑中掩埋之后,就这样从世间被抹除了。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家乡在哪里,有没有父母兄妹,妻子儿女。而他们的家人,也无从再得知他们的音讯。所以我想,不管是乡野小民还是王侯将相,人死之后,不过是归于尘土罢了。” “是啊……”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我看向李陟遐:“陟遐,听吴季说,近日里会有官差时时视察,这恐怕已经不安全。你明日去置办些路上要用的物什,干粮什么的。我们收拾了行李,还往东边去避一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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