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薛嫔呢?上哪去了?怎么不陪我? 你突然想起,便问太监。 你这才发现,以前总在你身边伺候的太监,这回,站得离你老远。 太监用恐慌的眼神看着你,颤抖着说,薛嫔,已经死去! 谁杀了我的美人!你怒吼着。 太监解释说,是您自己醉酒时,下令把她拖出去斩首的。 你还是不信,说要亲自去查验,薛嫔的遗体。 太监又说,现在无法查验了,她的遗体,已经被你下令肢解了,您手上的那根髀骨,就是她,大腿里面的…… 莫说旁人,你都被你自己,给吓着了。 转头又想,这薛嫔,说不定早就被叔父玷污过,这么多年瞒着我,想来这也是她应得之祸,无话可说。 你就这样,把自己给说服了,于是心安理得,瘫坐下来,一边把那恐怖的琵琶做完了,一边翻来覆去的唱着一首古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宁不知?你已是一个,变态的恶魔。 谁能想得到,前两年,你还是天下瞩目的英雄天子? 既然,都已经疯到了这个程度,那么,你喝不喝酒,其实都已经区别不大了。 你天天在宫里,召集一帮莫名其妙的男男女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全部脱个精光,一起玩什么狐狸找尾巴的游戏。 忽然有人,叫你停下,说这般作态,非君王所宜。 说话的人,是永平王高浚,是你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在父亲的十五个儿子中,总排行第三,大哥高澄死后,他的排行,就仅次于你,且在庶子之中,又是最长。 高浚小时候就聪明,长大了又有才能,在青州刺史任上,做了不少好事,朝野上下,到处流传着他,不错的名声。 但你,一点也不喜欢他,因为高浚,是你大哥高澄,器重的人,而你自己,是你大哥,看不起的人。 小时候,你老是挨大哥高澄的骂,一挨骂你就哭,一哭你就流鼻涕,一流就流得老长,你擦不敢去擦,又怕别人看见,只好低头遮遮掩掩。 高浚过来看见了,看你可怜,就大声责骂旁边的侍者,为什么不给你擦鼻涕? 你并不感谢他,你却因此恨他。 在你那狭隘的心眼看来,高浚那不是想帮你,他要是真的想帮你,他自己静悄悄地走过来,亲手帮你把鼻涕擦了,不行吗?为什么要大呼小叫,生怕旁人没看见,你的糗样吗? 高浚不是你那样想的,他和你不同,他的母亲,出身于顶级豪门,太原王氏,母系血缘这边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让他不可能亲自动手,去做替别人擦鼻涕的这种事。那只是习惯使然,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对啊,他还有太原王氏的血统。 河北五大豪门,崔卢李郑王,对于他们,你们高家,向来是又要拉拢,又要提防,不拉拢他们,他们闹将起来,你们高家就不得清闲,不提防他们,他们闹将起来,又要抢班夺权。 当年,你的母亲娄太后,明知是你杀害了你的大哥,但却不敢明说,就是担心豪门势力趁机闹事,起兵讨伐你,拥立与他们更加亲近的高浚。 母亲的隐忍,保证了高氏集团内部的安定。 但是,你那狭隘多疑的心里,却依然放心不下高浚。在你看来,高浚的一言一行,似乎总是别有用心。 比如今天,他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跳脱衣舞,非君王所宜。 就算确实非君王所宜,他高浚不能等我跳完了,私下里跟你说吗?为什么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来说? 和当年擦鼻涕事件一样,你认定他高浚,不是真心想帮你,他不过是想作秀,为他自己博个好名声。 你满脑子想着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你,却不想想你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中,做下的丑行。 你狠狠地白了高浚一眼,脱衣舞,却并没有停。 你一边继续跳着,一边盯着高浚,看见他拉着宰相杨愔,在屏风后面,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你最害怕亲王结交大臣,在你看来,那就是谋反的铁证! 谋反,只有谋反,才能让你,从宿醉中醒转。 谋反,只有谋反,才能让你,变得比醉酒时,更加凶残。 你终于停止了丑陋的脱衣舞会,命令侍卫,当即将高浚拿下,关进地牢之中,那个悬空的铁笼里。 哪怕杨愔一直在跟你解释,高浚只不过责备他说,他身为国家重臣,应该劝阻你的失态行为…… 在那个悬空的铁笼里,高浚意外地见到了七弟高涣,问他为什么也在这里。 七弟高涣说,有一次,二哥高洋,听到一个江湖术士语言说“亡高者,黑衣。” 嗯?将来灭亡我们高家的人,穿着黑衣。是啊,隔壁北周的军装,就是黑衣。但这和七弟高涣,有什么关系? 七弟说,关于这个预言,二哥高洋,却不是这样解读的。 二哥的解读是,什么东西最黑? 树漆最黑。 漆与七同音。 所以,二哥说,亡高者,黑衣,这句话,指的是,以后灭亡高家的人,是我,老七高涣! 所以,我被关在了地牢里。 高浚听罢,哭笑不得。 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个牵强的解读,不是你关押七弟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七弟高涣,能征善战,当年父亲高欢都说,七弟的样子,最像他。 父亲高欢,就是个谋反的人,既然父亲说,七弟像他,所以,你觉得,不能留下他。 可是,有时候想起来,七弟高涣,还有三弟高浚,好歹又毕竟是骨肉兄弟啊。 某一次,也不知道你是喝多了不知道啊,还是真的突然心软了,你跑去地牢里,看望你的两个弟弟。 你和他们一起唱歌,你在前面唱,他俩在后面和。 唱是三国时代,曹家兄弟的事,歌词是尽人皆知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干脆,放了他们吧。你说。 看来,即使是你的那颗黑透了的心里,其实也有,透亮的泪滴。 一旁,你的六弟高演,也对此表示赞同,你心里的死结,正在迅速放松。 人,或许其实不可能,坏的那么绝。 可是,有人突然却对你说:猛兽,安可出穴? 你一看,说话的人,是你的九弟高湛。 与笼子里的三弟高浚、七弟高涣不同,六弟高演,九弟高湛,与你同是娄昭君所生,是你正儿八经的亲兄弟。 你信任他们俩,你想着,万一那天你死了,还得让他们俩,来辅佐你的儿子,已经被你的暴行,吓得有些呆滞的太子高殷。 你信任他们俩,而现在,他们俩的意见,却一左一右,完全相反,高演说可以放,高湛说不能放,像两股反方向的力量,撕扯着你,那脆弱的神经。 你那脆弱的神经,一旦崩溃,那就又是一场疯狂。 “步落稽,皇天见汝!”你听见了三弟高浚,在铁笼里,喊着九弟的小名,咒骂劝你继续关押他们的高湛。 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借由这一丝丝的的愤怒,一下子就解脱了左右为难的痛苦。 你立即重新进入行为失控的状态,反手操起佩刀,冲着铁笼的缝隙之间,狠狠地凿进去,要亲手戳死你的两个弟弟。 是啊,戳死了他们,放不放他们出来的问题,就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必,左右为难了。 善战的七弟高涣,在生死之间,竟然徒手捏住了你戳进来的刀刃,让你一时间,进退失据。 你一边涨红了脸,把刀继续往里面戳,一边喊叫着,要杀手刘桃枝,过来帮忙。 刘桃枝拿着一杆大槊,阴森森地过来了。 几声撕破长夜的凄厉哭喊过后,那个让你为难的问题,真的,不存在了…… 那是公元 558 年的十二月,你的脸上,溅满了,骨肉兄弟的鲜血。 或许,一个人,真的可以,坏得,那么绝。 你醉了一场,睡了一觉,又觉得没事,反正你的骨肉兄弟,还有十多个。 其实,你很喜欢,六弟高演。 那么多人劝你戒酒,只有高演的话,你偶尔听得进去。 你甚至有些在意,你在高演心目中的样子。 某一次,高演又来劝你,你忽然对他说:汝似嫌我如是……自今敢进酒者,斩之! 虽然也没坚持两天,不过,那已经是你距离戒断酒精依赖,最成功的一次。 你这个混不吝的家伙,居然也会担心,六弟嫌弃你。 或许是因为六弟的面相,看起来,最像你母亲的样子吧。 你总还是希望,这世上,有个人记得你,以前是个好孩子,以前也胸有大志,以前也做过好事。 虽然你看得出,六弟,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也是啊,这普天之下,有谁,会喜欢你? 你还是把国事,都交给了六弟,让他和宰相杨愔一起,好生打理,所以,虽然你整日大醉不起,你的北齐,却依然还保持着强盛的国力。 可是你…… 酒精那强身健体的魔力,已经渐渐失去,才刚刚三十岁的你,拖着一副已经被彻底掏空的身体,无病也不起,享受着为九十岁的人准备的日常护理,随时有可能断气。 有时候想想,太子高殷年幼,恐怕难堪大用,不如干脆痛痛快快地把这皇位,传给你的六弟。 这样,也就省了一场,必然的谋逆。 宰相杨愔却说,有他在,就大可不必。万一有事,他一定扶保太子,逢凶化吉。 你看杨愔的样子,确实像是,说的掏心窝子的话。你感到后悔,曾经在厕所里,殴打他。 你觉得对不起他,问他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帮他。 杨愔说,高德政不听他的指挥,时常跟他作对,担心他以后,会作乱。 高德政,久违的名字啊。 你这才想起来,他是你,唯一的忠臣。 十年前,正是他的来回奔波,帮你继承了大哥高澄的位置,进而改朝换代,成为开国之君。 五年前,他第一个站出来,告诫你酗酒之害。 从那以后,你就疏远了他。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疏远吧,他在朝中,反而赢得了极好的评价,加上他那并不久远,所有人都还记忆犹新的策立之功。 嗯,看来,你在临走的时候,是该带着他,一起走。 你把他叫来了。 然后,你亲手…… 你又听闻,高德政颇有家财,便询问来路,据查是来自原东魏宗室的诸多贿赂。 你想着,这又是东魏宗室试图复辟的征兆。于是,你又举起了屠刀。 邺城外的漳河水,又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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