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吭声,她就自顾自地说起来: “要帮王家,也不都是因为祖父的嘱咐……那艘船停在了太原,当时王氏……我是说王幼薇,她嫁给段简也就一年多,当时正好回太原省亲,看我蹲在河边哭,给了我一点银钱,一顿饱饭。” 王幼薇年轻的时候也不算特别美,但是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很想和她亲近,她有两个酒窝,眼睛里藏着一整个春天。 然后命运轮转,十年后,灰头土脸的小孩亲眼看见春风归去,冰封雪原。 以至于再见的时候,白若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后来……”她微微笑: “后来我做过小乞丐,也曾经被抓住卖进窑子做童|妓,要买我初|夜的人被我捅得半死,当我满身是血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做好要被送官的准备了,却发现他们都不敢动我;我救过人,也被人救;被人骗过,也骗过人;十岁那年跟随道远法师进鸿觉寺带发修行,我想要做他的弟子,他却说我尘缘未尽,只肯教我寻常经义,不愿渡我;两年后下山,因为多与江湖人打交道,渐渐地也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声,接着就是与祖父相认,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十年生死两茫茫,说出来的时候却平静非常。 “喂,”她靠着他仰起头:“你呢?” 我? 你离开以后,我成为了张昌宗。 放弃属于世家子弟的一切优渥条件,放弃底线,放弃尊严,无数次逃出,又无数次被伤痕累累地抓回去,被迫吃下伤身体的菡萏丸,折损寿数,就为了让这具身体更有吸引力。 我所作的文章诗赋,无不惊动当世大儒,却永远不被允许用自己的真名;我对时事政事的预言,也从未有过任何偏差; 我是张氏最优秀的子弟,却从来得不到父亲一句称赞; 因为我的用处,从出生时就被定下了。 如何能让一个家族青史留名? 英雄要出现,就必须先有一个恶魔。 以身作阶,昌我张宗,我不过是张氏的一块踏脚石,走到今天,一身罪孽,满身腌臜,却仍然在期待父亲的认可。 这十年我过得怎样? 呵,挺好的。 男人已经走到了城下,把她放下,又背在背上,纵身翻过了高耸的城墙。 她搂着他的脖子,没有得到答案也不在意,在他颈侧问道:“天尊为何收你做弟子?” “哦,”她恍然大悟般自言自语道:“我想起来了,你说过一次,是去天山求药的时候遇见了他。” 是啊,当时张柬之病危,天山凶险,毒瘴叠生,那些口上说着敬爱他的张家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去,十四岁的他听说了,以为只要为父亲摘得救命药,就能得他青眼,像其他正常的少年人一样生活。 可惜是他想当然。 张柬之转醒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谁准你来的?” 威严,冷肃,半句不问他遇到了什么艰险,只恨他这样做可能会暴露身份。 人活着都靠个念想,他就想让张柬之叫他一声儿子; 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他为了这个目的,走上了一条必死的路,此生唯一违背了张柬之意愿的事就是拜天尊为师——还是想多活一时,死前得到张氏的承认,也就满足了。 他背着她一路走回了吴家,回了听风阁,鹿茸被惊醒了,在门口徘徊,温柔地看着他们。 她被放到地上,因为站不稳,一只手还扶住了他:“今日为何救我?” “想救便救了。”他这才发现这竟是一路上自己第一次开口,声音有些艰涩。 她执拗地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浮着漫天的星光:“我欠你一句谢谢。” “你认错人了。” 她笑了一下:“不承认也无所谓,我认定是你了。张昌宗,我……” 他似有所感,仿佛生命中某个重大的结点将要来临,就像是身在一个必死的大阵,却被误打误撞的女孩撞出了一个生门。 “我喜欢你。” 她眼中如此安静,又如此认真,里面映着一个他。 小若公子原该如此,江湖儿女,喜欢便是喜欢,为何要遮掩? 他的面容还是一样好看,完美的张六郎就像是带着一个厚厚的冰壳,现在智慧完美的壳子露出了裂缝,露出了下面的万千思绪,还有一点……欢喜。 若若,我也喜欢你。 可我身在深渊。 抱歉。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忽略了心里的闷痛:“喜欢?”扶着她的手松开,她踉跄了一下,还好扶住了旁边的鹿茸。 “本府问你,魏元忠叫你做的是什么事?” 她好不容易才站稳,眼中闪过些无措,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的任务,是救陛下一命;可是我并不知道陛下究竟有何危难,甚至无法接近她……” 他后退一步:“本府身上,也有个任务。你或许会有兴趣听一听。” 她抿紧唇。 “取陛下之命。” 这一次她清楚地判断出来:他没有撒谎,这句话完全出自真心。 “为什么?!”她震惊地甚至忘了自己马上就要被拒绝的事:“你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宠臣,权势富贵皮相,你什么都不缺,为什么要……” “那是本府的事。”他淡道:“只不过是要告诉你,本府没工夫理你,也没这个兴趣。” “你担心我会受你牵连?” “自作多情。” 他转身要走,白若突然说道:“我对你而言是不一样的,对吧?不然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眼中有好多好多的悲伤流出来,却没有回身:“你尽管告密——只要有人信。” “喂,”她声音里带了点哭腔,却很坚定:“我认定你了。” 他大步离开,再无一言。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呜抱抱若若,抱抱六郎小宝贝! 快给妈妈在一起! 🔒第六十章 ◎“天翻地覆,与我何干?”◎ 翌日。 当白若终于看见不伦不类地抱着个医药箱走近房间的狄惠时, 她就知道吴三那边情况应该是好转了。 果然,狄惠一照面就说道:“一个两个的不让人省心,他死不了, 估摸着再有两个时辰就能醒过来。我看看,哎!你这腿这么严重怎么拖到现在?” 白若倚在榻上有气无力:“我早就让下人叫人了, 但你和张兄都不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下人?”狄惠没好气地一屁股坐在她床沿:“要不是你家六爷亲自知会了我一声, 你死在屋里我都不会知道……不是,我说你笑什么?春天这么快就到了?” 白若:“少废话, 快点治, 你是要看我流血而亡?” 嘴上说得硬, 狄惠轻轻一碰,她还是疼得龇牙咧嘴。 狄惠皱眉:“你这段时间就不要下地行走了。” 白若:“你明知不可能。” 狄惠:“这可不是开玩笑!你骨头没事, 但伤了经脉,若不好好调养,以后是会跛脚的!本来长得就那么回事, 再残废, 别说是六爷, 就是路边卖炊饼的小六子都看不上你。” 白若:“……不用说的那么生动!我自有办法, 你尽管治就是了。” 狄惠叹了口气, 拿出条干净的布巾让她咬着,又嘱咐人端了盆热水进来:“你就是操心的命。行了, 咬着吧, 有个一刻钟也就完事了。” 她点头, 咬紧牙关挺着……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痛, 在江湖飘荡那会儿, 上天入地得瞎折腾,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各种毒粉毒药也都尝了个差不多—— 也不知那天是怎么了,张昌宗一来,她就觉得怎么都挺不住了。 真是要命。 “嗯!”她额上冷汗滑落,神色却还非常镇定,看狄惠手法利落,心知若是静养肯定留不下什么毛病,但是……这显然不是养病的时候。 狄惠手上不停,嘴里念念叨叨:“你是肯定不能老实的了,但是从此做个残废,好像也太惨了些。” 是啊,她咬着布巾恨恨地想:她还要睡张昌宗呢,腿不利索可不方便。 最后一层也包扎完,狄惠看着门口眼睛一亮。 正探头探脑的小小鹿:“?” 白若脱力地倒回被子堆里,吐出布巾,感觉牙根都酸了:“你打算再抓一只来让我一脚踩一个?” 狄惠:“你伤的是腿还是脑子?不是还有只大的么!” 白若:“喂!就算你我只有当姐妹的命,也不要这么刻薄好吧!” 狄惠噼里啪啦把工具往药箱里一丢,起身道:“嗯,你总算见识到我的真面目了,‘姐姐’这就给你找坐骑去。” 白若:“……等等,我话还没说完。” 狄惠回身,了然道:“你不就是想问那块药玉么,吴风认出不是同一块,但什么都没说。他儿子等着救命呢,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没心思想别的。” 白若:“张昌宗呢?他去了哪里?” 狄惠打趣:“这么关心?” 白若叹了口气,狄惠看她似乎真有正事,也就不再逗她了:“早些时候来了位贵客,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白若:“显殿下。” 狄惠:“……你猜的慢些不行么?” 她心里觉得好笑,李显虽早就到了,但此次应该才是正大光明地现身,因此狄惠张说等人都觉得他是才来。 狄惠:“六爷刚跟我说了一句来看看你,就跟着出门去迎接殿下鹤驾,这会儿已经被显殿下叫走,询问陛下圣安。” 白若:“他自己来的?” 狄惠:“不然还能有谁?韦娘娘?她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可能跟着来这里?” 白若:“那显殿下就没解释一句为什么要赶着这个时间来吴家么?” 狄惠:“这我还真问了,泉州一地的官员无能,因此赋税都是跟雍州一起走的,殿下每月都会来一次查看政务,因为官衙简陋,来了都是住在吴家,这事儿在泉州人尽皆知,挑不出毛病的。” 白若唇角一勾:“谁说我要挑毛病?我敬奉殿下还来不及呢。” 狄惠撇了撇嘴,说都懒得说,打着哈欠道:“还有没有话要问,没有我就要走了,你们轮流作死,弄得我这么长时间没睡……” 白若:“你不是要给我找鹿么?” 小鹿蹦上她的床榻,缩起蹄子窝在她身上,一人一鹿同时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 狄惠败了。 “这就去……” ----- 青年人一身黑衣,额上勒着浅紫色的发带,大抵因为歇息不好,神色有些倦怠,但他浑身上下依然透着一种习武之人的挺拔气质,更有读书人的儒雅,叫人一看,就是个标准的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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