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有几分公事公办,全然不顾这一家权贵的面子,慕容澄对那禁军头领道:“给我半个时辰,面圣总是要给我时间洗漱一番换身体面衣裳。” 那禁军头领对慕容澄这个十七岁退西番的少年将领,是有敬意在的,因此抱拳让步,驻守国公府门外,等待慕容澄更衣出来。 慕容澄才进内院,蜀王妃便和明惠郡主便从厅堂里赶了出来,三人目光相对的一瞬,蜀王妃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粗布苎麻衣,黑瘦了些许的俊俏少年郎,登时热泪盈眶。 “母妃…”慕容澄颤声上前。 蜀王妃朝他一招手,背在身后的那只胳膊倏地变出根粗藤条,追着他便满院跑,“我打死你个逆子!我打死你个不孝的逆子!!” 慕容澄下意识跑出几步,之后便一掀衣袍跪下不动了,随蜀王妃抽打在身,见他狠挨了两下在后背,蜀王妃便也收手了,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寻常母亲,见儿子离家近一年之久,安然无恙地出现,当然是潸然泪下。 “母妃,我回来了。” “澄儿快起来。”慕容明惠俯身将弟弟搀起来,害弟弟又挨两下打,蜀王妃骂道:“出去一趟成了软骨头?要姐姐扶着起来?” 这会儿慕容澄做什么都是错,他却笑得开心,“母妃,大姐,我只有半个时辰,等我去换身衣裳从宫里回来再和你们细说。” 蜀王妃适才还伴着了,一下子眉眼柔和,“这就要进宫了?” 慕容澄颔首,道自己刚进城便被禁军拦下,想必宫里早已经想好该如何盘问他了。 蜀王妃作势要去拿来氅衣,道:“我和你去。” “没事的母妃。”慕容澄将人宽慰,看向慕容明惠道:“若宫里问起,夏国公府只管说没查到过我在江都的踪迹,不要再牵扯无关的人进来,我知道如何应对。 他口中那无关的人,蜀王妃早已从魏家管事那有所耳闻,如何无关?他到扬州去,竟是去找莲衣那个丫头了。也不知是事前串通好了去的,还是临时起意去的,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蜀王妃再度留意起了她。 听闻她如今在江都开起了饭庄,做的还是蜀地温炉,生意异常好,听说就连京城都有人慕名前往。 回想起来,莲衣是个瘦瘦小小的俏丽姑娘,相貌讨喜,脾气也非常温顺,看不出她还有做生意的头脑,竟成了坐拥两间热闹饭馆的老板。 那厢慕容澄已经简单梳洗,换回了符合他世子身份的锦衣,甚至因为进宫,里外三层穿得格外隆重。 他走的这一年错过了及冠礼,此时坐在屋内,由蜀王妃为他束发加冠。 一切就绪,慕容澄随禁军上马,身披氅衣巍然坐在马背,气势全然不输那全副武装的禁军头领。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皇宫像是始终在这世界之外,在历任皇帝的修缮下,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会发生变化。 他走在朱红的宫墙下,只感到阴冷孤寂,半点没有在这里久留的愿望。 殿前,那掌印见他到头来还不是要进京面圣,笑得意味深长,“请吧,世子。” 这慕容家的堂兄弟时隔数年,历经“艰险”,总算又见上了一面。大殿上慕容恒宇正俯身凿刻着一头与人同高的木麒麟,虽然还只是初见雏形,但也已经能够看出麒麟活灵活现威风八面的气势了。 慕容澄一掀衣袍,行参见之礼,“臣参见陛下。” “你可总算来了,免礼吧。”慕容恒宇举目朝他笑一笑,扬手叫他近前,“你来看看,这木头麒麟雕得怎么样?” 慕容澄近前端详,最后只道:“臣不懂木雕,就是觉得挺好看的,特别是这鬃毛,栩栩如生,很神气。” 夸到了点子上,慕容恒宇闻言大笑,拍拍这位堂弟的肩,发觉他当真是长高不少,已然冒出自己半个脑袋,“个儿高了,性子倒是没变,就别拘着了,为了找你可是叫朕费过一番功夫,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年初朕曾派人到蜀王府请你进京当差,却阴差阳错拖到了今日。” 慕容澄听罢又是结结实实一礼。 慕容恒宇这回倒是没再叫他免礼,而是行至上首,在龙椅坐下,“你在江都那么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朕曾下旨在江淮寻你,却根本是大海捞针白费功夫。” 慕容澄低垂着头,“臣初到江都时下榻客舍,后来找到一座无名野山,在猎户家中借住了几月。” “这倒是和朕知道的不大一样。”慕容恒宇放下刻刀,掸了掸袖子上的木屑,“朕听说你一到江都便投宿蜀王府旧仆家中,倒像是早提前谋划过的一般。你是为了躲避圣旨这才跑到江淮的吧,可朕只是请你进京谋个一官半职,你何故心虚,又何故欺君呢?”
第52章 此言一出,慕容澄当即跪了下去。 皇帝必然是这世上消息最灵通的人,夏国公府派人到蜀地查到的,皇宫里要想知情,易如反掌。 “臣从不曾心虚,但臣,的确犯下了欺君之罪。”他反应很快,“陛下,此事就连我父王母后都尚不知情,若非被陛下洞察,我是要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椁里的。” 慕容恒宇果真来了兴趣,“什么秘密?” 本想将莲衣摘出去,这下是不行了,慕容澄说道:“想必陛下也已经知道那个收留臣的王府旧仆,是个还没有二十岁的小姑娘,她叫莲衣,是扬州江都人士,在王府拿的是活契,因此年满放良。臣最开始不愿意放她,后来怕她留得不情不愿,又还是准她回乡,可是这决定做下没多久臣就反悔了,索性拿心病当遮羞布,跑去江都寻她。” 说到这儿仍旧是句句属实,慕容澄跑去江都本就是为了莲衣,“若有半句虚言,臣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立不立这毒誓不能左右皇帝是否信他,却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头脑简单”“耽于情爱”的傻瓜,随后他意识到,既然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还不就是个头脑简单耽于情爱的傻瓜?! 皇帝脸上倏地多出几分兴味,这个“因心疾远走他乡”的故事忽然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她是个婢女?” “是,陛下,她原是夏国公府画押了活契的婢女,后来随明惠郡主去往蜀地,就留在了臣府上,眼下已然放良,因此她并非奴籍,是寻常百姓。” “你这次进京也将她带回来了?” 慕容澄摇摇头,“她不愿与臣同往。”说起莲衣,慕容澄面上浮现点点自然笑意,“她有自己的志向,臣投宿她家中的这段日子,亲眼看她白手起家,一年间便开起了江都两间小有名气的食肆。” “女商?”慕容恒宇笑了一笑,“这样有本事的女子,的确是不会愿意屈居人下的,可是亲王世子的妾室倒也不算辱没了她。” “大豊宗室自然都是高官尊爵身份贵重,只是如果要她就此放弃来之不易的事业,臣也于心不忍。” 慕容恒宇显见是理解不了的,但那也无妨,他无所谓慕容澄的风流韵事,只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逃避旨意这才离蜀。 皇帝有直言不讳的权力,“朕还以为你是为了躲避京中官位,这才逃离了蜀地。” “臣岂敢!”慕容澄说得言之凿凿,“进京入仕乃御赐天恩欢迎加入企,鹅峮扒扒三凌弃七五三六,臣一得知京中召见便即刻入京,片刻不敢耽误。” 慕容恒宇又问:“你那从大渡河带回来的心疾,总不是撒谎捏造的吧?” 说起这个,慕容澄是有些心路历程可讲的,“那切切实实也是真的,自从与西番一战,臣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整觉,闭上眼便是战场上的景象,有时挽弓执剑还会心神恍惚,将靶子错认,有一回还险些误伤了崇华,差一点就罪孽深重。” 慕容恒宇微蹙眉心,“这听起来是严重,那你更该早早进京见见你舅舅,他久在军中,最知道如何处理军士的战后创伤。” “说的是,臣择日便去拜会广南候。” “蜀王妃到京中来的这段日子,见过广南候了吗?” “应当没有,广南候向来事忙,即便是亲兄妹也难见一面。”说是这样说,实际上是为了避嫌,除非是皇帝首肯,否则藩王妃和手握兵权的兄长私下走动,绝对会引起皇帝多疑。 慕容恒宇思忖道:“既然你来了,下月便陪朕进山冬猎,到时广南候自然会来,你母亲蜀王妃也可以趁此机会见见兄长。” 才说多疑,他就不遑多让,这“冬猎”只怕也是为了试探慕容澄的心病是否真有那么严重。 下月,看样子是要他在京中长留了,慕容澄颔首答应,“多谢陛下,母妃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二人又闲话几句,说到了公事,慕容恒宇轻叹道:“朕本意让你年初入京,任职京卫指挥使司佥事,可你后头弄出这些琐碎的事情,实在惹朝中非议。身为藩王嗣子,的确不该擅自离开藩地,朕便先封你为轻车都尉,不授实权,却可以在京中留任,你可有异议?” 慕容澄当即下跪谢恩,“谢陛下隆恩!” 半点不出所料,慕容澄被留在了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 没有实权,只有个勋爵,所谓轻车都尉,就是个勋官,在此之前慕容澄也有上骑都尉的爵位,还是四年前打仗挣来的军功,这回加封没有半点由头,只是为了使他的留任听起来好听一些。 待再从这巍峨深宫中走出去,就有了些尘埃落定的安稳,起码是没有别条路可走,不必再瞻前顾后了。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几番话姿态摆得低的缘故,皇帝像是对他有所保留,从轻发落了,当然也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慕容澄紧一紧大氅,翻身上马,在禁军护送下回了夏国公府。 这晚上家宴他总算得以和国公爷一家打上照面,之所以说打个照面,是因为慕容澄有一丝预感,明日皇帝就会赏他一个处所,将他彻彻底底“圈养”起来。 今晚上应当是他在京城最自由的一晚,起码在夏国公府里,没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国公爷尽地主之谊,为蜀王妃和慕容澄摆上家宴,一个大圆桌浩浩荡荡近十号人,当真是个大家庭,慕容澄坐在其中,除了姐夫魏延年和潇哥儿,其余一个都认不全。 先前他在小满居可不是这样,当初他跑起堂来,食客们一张张脸他都记得清楚,从来没有过把菜上错的时候。 大抵是因为活在民间的百姓们有各色面貌,不似这勋贵家的小辈们,和长辈同桌就各个戴起了清一色笑容可掬的面具,没有半点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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