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坐骑,乃一等一的天马。”她说,“它产自乌孙那水草最为丰美之地,本有一对,我皆视若珍宝,就算今日对阵也不曾舍得骑上场。从今往后,分一匹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它。” 杜婈愣住。 她看向我,又看向明玉,方才那忿忿的脸上竟有了些迷茫。 “我不要。”思索片刻之后,杜婈道,“方才中宫赐了我……” 话没说完,缬罗不耐烦地打断:“给你便给你,你们中宫的赏赐,与我何干。”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将缰绳塞到了杜婈的手里。 而后,她看了看明玉,自顾地从明玉身边宫人端着的盘中拿过酒杯,一饮而尽。 身后的一干回纥女子亦有样学样,不须人呈上,径自将案上摆着的御酒拿起,各自饮下。 众人面面相觑。 明玉看着缬罗,却似饶有兴味。 “王女便如此笃定,太上皇愿意与回纥联姻?”她说。 缬罗听得这话,漂亮的眉毛微微扬起。 “若中宫指的是北戎与天朝和谈之事,我早已经知晓了。”她说,“北戎曾经将你们的先帝俘虏,你们大仇未报,难道竟会相信他们会真心和谈么?那不过是他们眼下捉襟见肘使出来的缓兵之计罢了。” 明玉笑了笑,看我一眼。 “王女不信,我们便打赌好了。”她说,“若本宫赢了,王女那剩下的一匹天马就是本宫的,如何?”
第二百五十一章 都水(上) 这场马毬赛,可谓轰动京城。 好几日之后,赛上的种种仍为人津津乐道。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其中那最出风头的,竟是杜婈。 在洛阳,她本就不是无名之辈。 不过并不是因为她是杜行楷的女儿,而是因为在子烨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中,她是唯一的年轻女子。子烨未成婚之前,她是传言中那最有可能当上太上皇后的人。 而子烨将婚事昭告天下之后,杜婈就再少有人提起。而上官家和杜家的过往摆在那里,更是有人揣测,子烨与我成婚,是觉得杜家势力太大而采取的制衡之举。 这马毬赛之后,杜婈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街头巷尾,到处在传颂着她如何力战回纥,即便遭遇凶险惊吓,也仍旧要回到场上去。虽然最终打了个平手,但仍不愧为女中豪杰。 就连皇后和太上皇后以及她的对手回纥王女对对她钦佩不已,尤其京城的萧皇后,亲自资助她重建女队,传为一时美谈。 “除此之外,还有说得不像话的。”这日夜里,兰音儿对我说,“那些人说,杜女史无论家世爱好,皆与太上皇相配,什么她才是那应该当上太上皇后的人。还说,如今太上皇虽有了正宫,可嫔妃的位子还空着,这杜女史无论如何还是会进宫的。皇后,我看这些流言说不定就是杜家放出来的,当真是司马昭之心,皇后可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 我想,果然连市井闲人都知道子烨的后宫是一块肥肉,个个等着看戏。 “是么。”我说,“那他们可要再努力些才是。” 兰音儿见我漠不关心的样子,露出讶色:“皇后不担心?” 我说:“担心有什么用。没有杜家,也会有什么王家陈家李家,想往太上皇后宫里送人的难道少么?” 兰音儿皱了皱眉,看着我,忽而道:“可我觉得,太上皇不会有别的嫔妃。” 我看了看她:“为何?” “我也不知,”兰音儿想了想,道,“皇后,我觉得太上皇和圣上不一样。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想起了我父亲和我母亲。” 我不解:“你父亲和你母亲是什么样?” “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但我祖父祖母不喜欢我母亲,总要我父亲纳妾。我父亲不肯,大吵一架之后就分了家,和我母亲自己出来过日子。”兰音儿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说有笑,我父亲说,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我母亲一半好。” 我心想,那或许他还没见过天上的仙女。 并且据我所知,兰音儿的父母下场并不好。与家中反目的结果,就是他们去世之后,兰音儿和弟妹们差点被卖了,家产被侵吞,却无人出手相助。 “不过秦先生还说了一件事,颇有意思。”兰音儿道,“那位杜女史,好像与她母亲闹得很是不快。这些日子,她都住到了林太傅的家里。” “哦?”我说,“因为何事闹了起来?” “秦先生买通了永明侯夫人家中的一个仆人,据他说,永明侯夫人很是不喜欢杜女史摆弄那马毬之事。说那并非大家闺秀该玩耍的东西,还要她将那女队头领的事辞了。杜女史因此与永明侯夫人很是大吵了一架,府里的人都知道。” 我诧异不已。 “皇后。”兰音儿颇有些野心勃勃,“当初向上皇请命的,可是杜女史,如今事成了,永明侯夫人却拦着。我想着,不若借题发挥发挥,往大了说可是欺君。” 兰音儿到底是被我带到宫里待了两三年,规矩什么的没怎么学,倒是跟着我学了不少歪门邪道。 “这不必操心。”我说着,挑开话头,“赵王和董裕,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赵王这些日子都在见洛阳的宗室,今日这家,明日那家,走亲戚似的。”兰音儿道,“董裕相见太上皇,可不曾见成,倒是被大理寺的人找上了门。” 这事,我是知道的。 上官恭家中的那场火,目前虽有上官恭父子的口供,却无别的人证物证,暂且烧不到董裕和赵王的身上。但上官恭三个儿子牵扯出来的卖官鬻爵的案子,却确实是跟董裕有所牵连的。大理寺那里已经落了案,找董裕问一问话,也是必要。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我问,“北戎那边,赵王可有接触?” “秦先生盯得很紧,并无迹象。”兰音儿道,“倒是董裕有许多动作。这些日子,他将洛阳的重臣都走了一遍。” “是么?”我说,“可知他都跟那些人说了什么?” “这便不知了。”兰音儿道,“他还去拜访了林太傅,可林太傅没有见他。” 我了然。 董裕虽看着是子烨这边的人,可恐怕林知贤这样的近臣都知道,子烨对他是什么态度。换做我,也会避一避嫌。 “皇后。”兰音儿颇有些兴奋,道,“我总觉得,董裕日子不长了。” 我淡淡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正说着话,子烨回来了。 因为大婚,难免要耽搁一些朝中的正事。这些日子,他回来得都有些晚。而今夜,他倒是比往日早一些。 寝殿的烛火微微摇曳,我才迎出两步,他已经径直走过来。 “用过膳了么?”他一把搂住我,问道。 自成婚之后,他愈发这样肆无忌惮,做出些亲密之举时也不避着旁人。 “用过了。”我说着,无奈地瞪他一眼。 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一旁跪着的兰音儿。 他没有松手,道:“平身。” 兰音儿红着脸谢恩起身,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殿内没有了旁人,他再度看向我,唇边带着笑意。 “怎这般高兴?”我说,“可是有什么好事?” “确有好事。”他说,“今日,我说服了所有朝臣,让伯俊做都水使者,总领黄河疏浚。” 我讶然。 这事,我是知道的。 那日看马毬之时,子烨曾与林知贤谈论过。不过黄河疏浚是大事,须得多方商讨,我没想到子烨竟是上了心,这么快就定下了人选。
第二百五十二章 都水(下) “兄长从前只在秘书监用事,不曾去过工部。”我说,“朝臣们难道无异议?” “自是有,不过我力排众议,最终还是定了下来。”子烨道,“我一向深知伯俊之才,他担当此职,比任何人都合适。” 我看着他,道:“兄长愿么?” “我与他谈过,他愿意。” 我想了想,微微颔首。 “你担忧他不可胜任?”子烨道。 我说:“兄长自是可胜任,只是这等事,牵扯人力物力浩大,能不能办好,并非看一人之能。兄长初到洛阳,至今不曾出任官职,在朝中亦无一点根基,何以服人?” 子烨看着我,颇是不以为然。 “没有根基,便办不得事了?”他说,“先帝时,弊政之一,就是这所谓的根基。朝臣任用,先看其出身何方,背景如何,是哪边的人。所谓的任人得当,说的并非是任用之人是否能把事办成,而是此人身后门阀是谁。以至于事事难做,举步维艰。我开创新朝,初衷之一,便是要重塑气象,不可让那纷繁外力成为行使政令的桎梏。” 他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 事实上,我听父亲他们议事,商量的什么事该交给谁人去办,什么事该如何做,首要考虑的也是各方利益,而并非此事能不能办成。父亲也曾感叹,那能成事的人,往往不是办事能力最出色的,而是那最会做人的。 不过纵然如此,父亲也不会认为这是弊政。 因为我们上官家,就是朝廷里的第一门阀。 “历朝历代,开国之君无不像你这般想。”我说,“他们希望开创一个风清气正、朗朗乾坤的万世基业。可治天下和被治的,都是人。有人在,就会为己谋利,永远有权衡和争斗。就算打碎筋骨重塑朝廷,不出十年,便会生出大大小小的新派系来;不出数十年,结为势力;不出百年,结为门阀豪强。到了那时,你再想想今日说的话,可会觉得讽刺?” 子烨却弯了弯唇角,道:“你觉得,我能管到数十年,甚至百年之后的事?” 我一愣。 “何意?”我问。 “我祖父文皇帝,父亲穆皇帝,还有兄长,最长寿的也不过活到六十上下。往前追溯,所有先皇帝,能活到七十的也就一位,大多五十上下便会驾崩。”他说,“我就算坐稳了江山,能好好管着的也就那二三十年。至于后事如何,什么讽不讽刺,那都是后人之事,与我何干?” 我:“……” 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一点天子的自觉也没有。 九五至尊,谁不盼着自己真的跟臣民们行礼说的那样,真的活出个万岁,少一岁都不肯。他倒好,竟说什么自己命不会多长。 “胡说什么?”我瞪起眼睛。 “不是胡说。”子烨道,“阿黛,万世基业都是虚的,天长地久也是虚的。人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有生之年问心无愧罢了,于你于我,皆是如此。” 或许是那神色认真得严肃,我张张口,一时无言。 这话,像是在说朝廷,又像是在说别的。 他的目光深深,似乎能将我看穿。 “阿黛,”他说,“你怕我故意扶植伯俊,将他作为制衡别人的手段,待他壮大之后,却又会毫不留情地抛开他。就像先帝对你父亲那样,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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