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婈这一路上奔波得够呛,脸都被寒风吹得红红的,嘴唇也干得爆皮。但她仍旧倔强,一次也不肯坐到马车里。而如今好不容易坐下来,她纵然看上去对那些肉食垂涎欲滴,也仍旧不信任回纥人的食物,只吃自己带的饼子。 我则并无所谓。 在这样的地方,如果有人决意要害我,那么我是定然逃不出去的。 我让人将韩之孝请来。 这一路上,他与众人一道赶路,亦是风尘仆仆。不过他在北戎多年,已然是习惯了,精神矍铄。 “韩先生一路辛苦了。”我盛了一碗羊汤,递给他,“请先生用膳。” 韩之孝倒是不客气,行礼谢过,吃了起来。 待得吃饱了,我擦了擦嘴,对韩之孝道:“这鄂拉部,先生曾来过么?” “不曾。”韩之孝道,“北戎的部族大小无数,在下打过交道的,不到十分之一,且都是大族。似鄂拉这等小族,远离王庭之外,游牧无踪。莫说在下这只来了区区两三年的人,就是上头的戎王,只怕也难得见到一回。” 我了然。韩之孝毕竟是老戎王身边的重臣,方才进来的时候,我一度担心韩之孝这张脸会被人认出来,如今看来,这风险小了许多。 “先生那天夜里并非真心要拦我,而是本就打算跟我们走。”我喝了一口乳茶,道,“是么?” 杜婈看向我,有些错愕。 韩之孝仍是神色平静:“娘子怎知。” “先生这身裘衣裘帽足够严实,一看就是有备而来。”我说,“且先生是聪明人,知道当面撞破了这等机密,不是被杀就是被带走。先生不像是那求死的人,故而就只有后者了。” 韩之孝笑了笑。 “娘子睿智。”他说。 “为何?”我问,“韩先生既帮助新王夺了王位,又有雄心壮志,难懂不该留在北戎么?前番我问起先生打算时,先生亦无出走之念,怎如今却突然要离开?” “王庭里耳目众多,在下每走一步皆要瞻前顾后,总须得防着隔墙有耳才是。”韩之孝道,“新王固然与在下志同道合,但正是因此,在下才明白,已经到了该走的时候。新王要大展宏图,已是胸有成竹,身边亦多有襄助之人。在下这旧王之臣,又是个外人,再去争那贤臣的名头,未免不合适了。” 韩之孝不枉在朝中用事多年,这番话,颇有进退之道,毫无迂腐之气。 “先生要离开北戎,难道别无他途?”我说,“为何要跟着我来?圣上也在王庭,先生投了他去” “在下是国公门生。”他说,“于在下而言,娘子是比圣上更为重要的人。在下仍是那话,娘子私自离开,前途未卜。在下留在娘子身边,至少也能做个出主意的人。” 他提到父亲,我没有了话语。 沉默片刻之后,我看向杜婈。 她显然并不反对韩之孝跟着,目露赞许之色。 “韩先生说得对。”她说,“娘子就让韩先生留下吧。” 我微微颔首,道:“先生身上可有防身之物?” “原本带了剑,被收走了。” 我说:“我会让王女的人还给先生,今日之后,先生就与我们一起行走。” 韩之孝一礼:“遵命。” 我看向杜婈,道:“韩先生爱吃这道烩羊肉,去庖厨里看一看还有没有,若有,再盛些来。” 杜婈应下。 她出去之后,我看着韩之孝,道:“现下,我与韩先生已是同在一条船上。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韩先生,还请先生不吝告知。” 韩之孝道:“娘子请说。” “先帝当年率大军讨伐北戎,落入圈套,全军覆没。我父亲被杀,先帝被俘。”我说,“此事,与赵王有关,是么?” 韩之孝看着我,目光定住。 —— 对于韩之孝随行,杜婈颇是高兴。却不是为了我们多一个人,可以多个依靠。 “我先前还很是忿忿,以为韩先生一介中原之人,竟心甘情愿帮着北戎,将来要做那中行说。”她说,“这下好了,韩先生随我们回了中原,我也就不必计较此事了。” 我却没有这样的乐观。 王庭之中,突然不见了我,又不见了韩之孝,恐怕不是好事。 走之前,我给骨力南和景璘都留了信,告诉他们此事是我自作主张,我自回中原,不必寻我。 可加上了韩之孝,这事就不那么单纯了。 韩之孝若被认定为叛臣,那么我们便是那与叛臣串通的人。北戎要缉拿我们,可谓有理有据。 所幸北戎是一个治理松散的地方,隆冬之际的茫茫雪原里,猛烈的朔风足以将所有的痕迹抹去。王庭里就算猜到了韩之孝是跟着我们一起走的,一时半会也追不到这里来。 而于我而言,比此事更为要紧的,是将韩之孝带回中原。 ——“确是赵王与北戎勾结所为。此事,臣有人证物证,只要回到中原,定当指认。” 韩之孝方才说的这话,每个字都让我心潮澎湃。
第三百一十七章 陷阱(上) 鄂拉的招待很是周到,缬罗一行人吃饱喝足,夜里也有了温暖的帐篷可歇息,人人皆是高兴。 缬罗喝了些酒,夜幕落下之后,与我和杜婈在一个帐篷里歇息。 外头一直有人在唱歌,和着欢快的琵琶,似乎还有人在跳舞,引得阵阵吆喝。 缬罗将帽子摘了,露出黑亮的发辫,披在肩上,金箔制成的流苏花片在发间闪闪发光。 她斜倚在厚厚的毛皮卧榻上,以手支额,似在听着外头的乐声,又是在思索,眼眸半闭。 我说:“王女今夜要与我二人歇在一处?” 缬罗抬眸看向我。 “不好么?”她缓缓道,“娘子是妾的贵客,妾亲自作陪,这才像话。” 说着,她伸手,从旁边的案上拿起半杯葡萄酒,浅啜一口,将一双美目注视着我:“娘子莫不是担心,妾半夜举刀,对娘子不利。” 我淡笑:“我二人如今在王女手上,王女何时要我二人性命都可以,又哪里要等到半夜?我既然决定与王女同路,便已是信任,从无疑心。” 缬罗亦笑,朝我举了举杯:“娘子果然大气。” 我还想说话,忽而闻得那酒气,有些不适,捂了捂鼻子。 这些日子,虽一路颠簸,但那马车究竟垫得足够多,我的身体不曾吃什么苦头。至于饮食,我每餐吃的都是杜婈做的饼,虽寡淡无味,倒是与胃口不冲突。 反而是到了这里,那浓郁的肉味虽然馋人,但才吃到嘴里,却又忍不住反胃。故而这一餐,我也仍然只吃了些饼。 而缬罗的这酒味,再度勾起了我腹中不适。 杜婈忙将一只盆拿过来,让我吐。 好一会,我终于缓过来,靠着帐篷的柱子喘气。 缬罗看着我,转头对侍女吩咐道:“去问问这里可有酸菜?取些来。” 我忙道:“我不吃酸菜。” “妾以前也不吃。”缬罗放下酒杯,不紧不慢道,“可得孕之后,妾闻到那味道就爱得要死。” 我讶然。 “王女也曾得孕?”我说。 缬罗道:“妾没有儿女,因此娘子觉得妾不曾得孕过,是么?” 我无言以对。 她的唇角弯了弯,道:“妾嫁去乌孙的第二年,就怀上了。老乌孙王高兴坏了,妾要什么就给什么,还说如果妾生的是个儿子,就把王位传给他。可妾并不想要儿子,妾想要个女儿。妾那时盘算着,要给她天底下最好的东西,穿最漂亮的衣裳,吃最好吃的食物,让她像一只小鹰那样自由自在地飞到天上去。可惜,大家都觉得妾要生儿子,连老乌孙王的弟弟也这么想。妾怀到四个月的时候,有一日,突然腹痛不止。当夜,妾就流产了,是个成形的女婴。” 我看着她,没说话。 缬罗喝一口酒,声调平缓:“妾很是伤心,但整个王庭,只有妾一人在哭。妾知道凶手是谁,但老乌孙王却说,既然是个女婴,那么不要也罢,妾还年轻,再生一个男的便是。” 她唇边的笑意愈加嘲讽:“娘子知道,妾是个反骨之人。自那之后,妾发誓,这辈子不会被任何人操纵,谁杀了妾的孩子,妾要他偿命。” “所以,王女将乌孙王的弟弟杀了?”我说。 “正是。”缬罗道,“妾不讨厌做王后,给谁做都一样。可他杀了妾的女儿,他就要偿命。” “后来呢?”杜婈忍不住问道,“最终是乌孙王的小儿子继位,我记得,他也要娶王女。” 缬罗道:“妾在乌孙经历了几次三番的政变,虽次次成功,却日益感受到自己在那里不过是外人。那些人支持的不是妾,而是那要继任的新王。妾若想要自己成为那天上的鹰,就不能做王后,而要做女王。” 杜婈听着,凑到嘴边的杯子也停住了。 我沉默片刻,道:“王女流产之时,是如何感觉?十分疼么?” 缬罗看了看我,再喝了一口酒,咽下去之后,过了一会,淡淡道:“是疼得很。可再疼,也疼不过心里。身上冷得像在冰窟里一样,就像那贴在心上的人松了手。妾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她,定定的,一时失了神。 宽大的皮裘下,我的手放在了小腹上。 那里很是温暖柔软。 我的掌心,似乎能感受到有什么在跳动。 一下一下,不知是脉搏,还是自己的心跳。 —— 前面的两日,赶路太过劳累,今夜我们睡得很早。 缬罗饮了酒,入睡最快,没多久,就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杜婈也显然是累坏了,躺下不就,就一动不动。 而我睡得很是不踏实。蜡烛吹灭之后,我在榻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睡,却似梦似醒。 一会,我知道我没睡着,因为我听到缬罗鼾声似乎更响了。但过一会,我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京城。 我站在宫学的梅园里,大雪才下过,天空湛蓝,阳光落在被冰晶包裹的红梅花瓣上,闪闪生光。 不远处的一颗柿子树上,两只雀鸟正在枝头打闹争食。而枝头的那边,是回廊的屋顶,再往远去,正有喧哗声传来。 我想了一会,想起来。 那是宫学的校场上正在打着马毬赛。子烨跟我说,他只上场一会,让我在梅园里等着他。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 我似乎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样,在什么地方等着他,期许着和他在一起。 那喧哗声又传来,我忍不住想去看。 那道通往校场的月亮门,在阳光里白花花的,不知那后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可我的脚却像被什么绊住了一样,踟蹰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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