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女冠走来禀报,说皇后来了。 这一回,明玉少有地光明正大来见我。 她没有任何托辞,进门之后,就摒退左右,让人把门关上。 “你兄长回来了?”摒退左右之后,她第一句就问道。 我看着她:“你派人跟踪我?” “这也用得着派人跟踪么。”明玉道,“你兄长又不是无名之辈。今日,你家宅子的封条撤了,有人看到他出现在了门前。” “是么。”我说。 明玉看着我:“他还好么?” 我说:“不差,就是比从前黑了些,消瘦了些。” 明玉似乎松了一口气,又道:“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 明玉绞着手帕:“他接下来有何打算?” “不知道,兴许会为太上皇做事。”我说。 明玉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 “你是说,将他接回来的,是太上皇?” “正是。” 明玉蹙眉,又绞起手帕。 “不过,他要先去洛阳一趟。”我说,“我的庶母和弟妹都在祖宅里,他想去看看。” 明玉露出讶色,看着我。 “你呢?你也去么?” “我也去。” “那太上皇的采选怎么办?你不盯着?” “采选?”我一怔。 “你还不知道么?”明玉道,“今晨,董裕那匹夫撺掇着一众大臣,说什么上皇既然要立后,为子嗣计,该将后宫一并充盈,要为上皇开采选。” 说罢,她冷笑:“你猜你那发小如何表示?他一口答应了。”
第一百零五章 离京(上) 我看着明玉,定了定神。 不必她细说,我也知道董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太上皇当众表示要与我成婚,还要给上官家翻案,任董裕跟太上皇再是亲密,也难免在心里打鼓。 不过狡猾的人,总是有本事把危险看成机会。太上皇既然要婚娶,那么先前一直没有开成的采选便也可顺理成章地开了。这对于一直想和太上皇来个亲上加亲的董裕来说,倒也不是坏事。 我想起来,今日他离开灞池时,对兄长说,他有事要会见朝臣。 敢情是为了这事。 “太上皇应许了?”我问。 “这不知,不过我想不出他为何不应许。”明玉道,“天子大婚,向来是连着皇后嫔妃一起娶,你那发小也是如此。当年与我成婚时,不是连着董裕的女儿也一并进了来?董裕这是嫌给你发小做岳丈不够,还要给上皇做岳丈。” 我“嗯”一声。 明玉看着我,道:“如何?你还想去洛阳么?” 我沉默片刻:“去。” 明玉目光不解。 “你莫不是糊涂了?”她说,“董裕存着什么心思你不知道么?你若离开,他说不定就会弄出些什么事来,或者拿你离京做做文章。这朝中不愿看着上官家翻身的人可多得很,一旦弹压不住,你那太上皇后说不定就当不成了。” 我不由笑了笑。 “弹压不住?”我说,“你以为他在端午宴上当众说要娶我,不曾考虑过董裕他们的心思么?他的行事之风,你这两年是见过的,何时有过弹压不住的情形?若真是如此,你反而该高兴,因为那说明他本事大不如前,手下的人失控了。放心好了,就算弹压不住,那也最多不过是他想悔婚,借坡下驴。是他改了主意,而不是董裕长了能耐。” 明玉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神色依旧坚定。 “你不许去洛阳。” “为何?” “上皇不娶亲也就罢了,要娶亲只能娶你。”她瞪着我,“你敢让他肥水流了外人田,我便与你绝交!” 我翻个白眼。 “我方才说了,他娶不娶我,不在我或任何人,乃是在他。”我说,“与我何干?” “那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嫁他?” 我张了张口,一时竟是结舌。 看着她那杀气腾腾的模样,“不想”两个字被我咽了回去、 “他和太后商量定下的事,轮得到我说想不想么?”我敷衍道,“不过洛阳我是定要去的,这事,你不必拦我。” 明玉张口,还想说什么,我补充道:“我要出远门,兰音儿也要还俗,玉清观无人照顾碧眼奴。你把它接到你宫里去,替我照看着,好么?” 她眼睛蓦地一亮。 “当真?”她说。 “先说好了,它若掉了肉,我唯你是问。” “看不起谁,放心好了,她只会长胖。”明玉笑眯眯的,心情大好。 又说了一会话,明玉起身回宫。 “你兄长,要在洛阳待多久。”出门之前,她回头问我,“他还回来,对么?” 我看着她,道:“莫忘了,他是外臣,你是皇后。” 明玉瞪起眼睛:“问问怎么了?你以为我想当这皇后?你可记着,你若不将他带回来,碧眼奴我可就再也不还你。” 撂下这狠话之后,她扬长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地咬了咬唇。 采选么?董裕这老贼,当真是阴魂不散。 那是他的事。正咒骂间,心里一个声音道,你不是本就不想嫁给他么,与你何干? 正是!与我何干! 他最好娶多点,比景璘还多,早早身体亏空人老色衰,不然我看不起他! 心里想着,我用力地关上门。 —— 这两年,太后和景璘赐下的物件,我大多都分给了兰音儿和女冠们,所以我离开的时候,物什没有多少。 除了四五只沉甸甸的箱子。 和我一样,兰音儿脱下了道袍,穿上了俗世的裙衫。 女冠们对我一边很是不舍,一边很是艳羡。 不舍的是,我待她们终究不错,下一个住持脾性如何,却是未知了。 艳羡的是,她们都觉得我会当太上皇后。 “娘子。”一位女冠抹着眼角,道,“日后,你可要时常回来看看我们。这玉清观是你一手重建的,万不可从此不管不顾了。” 我笑了笑,道:“放心好了,说不定我哪日又落罪了,再回来出家呢。” 她们忙呸起来,让我不可说这晦气的话。 “娘子总是这般爱开玩笑,过不久,娘子可就是太上皇后了,切不可再这样说话。”有人笑嘻嘻道,周围人皆附和起来。 “这两年,你都在宫中,日日见得着面。”去向太后辞别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很有些伤感,“如今你要离开了,我想找人说说体己话也难了。” 我说:“太后这是哪里话。宫中妃嫔之中,善解人意之人一向不少。刚入宫的龚才人,也是太后看着长大的,太后觉得闷了,便召她来。” 那龚才人,便是前番被明玉阻挠不得入宫的太后侄女。 端午前,明玉突然松了口,不但让她进了宫,还亲自向景璘提议,升她做了才人。这事曲曲折折,倒成了龚家这边欠了明玉一个人情。 太后微笑,仍叹息道:“她年纪小,终究是不如你的。” 对于我的离开,景璘倒是没有什么不舍的神色。 “董裕提议为太上皇采选,朕允了。”我去见他时,他得意地对我说。 我说:“多谢陛下。” “你不质问朕为何此番与董裕沆瀣一气?” “陛下做事,自有陛下的道理。”我说,“不过我猜,那采选名册之中,少不得陛下这边的人。” “这是其一。”景璘微笑,“其二,也是为了你。你不是讨厌他么,便给他多找些人,让他不去烦你,岂非大好。” 我颔首:“多谢陛下体恤。” 景璘停顿片刻,忽而道:“阿黛,你不在这宫中,朕会很是寂寞。” “怎会寂寞?”我说,“六宫粉黛各有千秋,陛下近来新宠的何美人,我看着也是极不错的。” 景璘看着我,少顷,摇摇头:“你当真是没心没肺。罢了,你去吧,有什么事,给朕写信。” 将宫里琐事都做完之后,我坐上马车,带着我的箱笼离开了。 这些日子,兄长已经见过了秦叔。 父亲的郑国公府,牌子早已经摘去,门里门外空荡荡的,形同鬼宅。这样的地方,修葺之前自是不能住人。兄长回京之后,婉拒了太上皇赐下的住处,只住在了秦叔的家中。 我的马车才在巷口停下,一直坐在窗边看街景的兰音儿忽而道:“娘子,我似乎看到了上皇的仪仗。”
第一百零六章 离京(下) 我忙跟着望去,只见大街那边,人来人往,并没有看到什么仪仗。 再看向兰音儿,她挠挠头:“我方才看着些影子晃过去,像是上皇身边侍卫的装束。大约是我看错了。” 我说:“走吧。” 说罢,下了马车。 秦叔家的大门虚掩着,兰音儿跑上前去敲了敲,里头的僮仆出来,见是我们,一笑。 “主人和大公子一直等着娘子,方才还说娘子怎还不来。” 我往里头看了看,道:“这几日,我兄长都住在这里么?” “正是。”僮仆道,“我从未见主人这般高兴过。” 我颔首,往里面走去。 秦叔和兄长在堂上坐着叙话,见我来,二人都露出笑意。 “那日我见到大公子回来,当真是又惊又喜。本想着好不容易重聚,该多住些日子才是,可大公子又要去洛阳,还要带着娘子去。”秦叔一边给我倒茶一边问,“宫中的事,娘子都交割清楚了?娘子真的从此不必出家了?” “正是。”我说,“这事,是太上皇下了旨的。” 那倒茶的手顿了顿,秦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兄长。 “不想,太上皇竟默默为上官家做了这许多事,可谓仁至义尽。”他感慨道,“从前在下不知这许多,对他有所误解,却是惭愧了。” “太上皇是太上皇,董裕是董裕。”兄长道,“先生何愧之有。” 又寒暄了一番,秦叔望了望外头天色,对兄长道:“近来天气难料,也不知会不会下雨,依在下看,大公子和娘子还是该早些启程才是。” 兄长道:“先生言之有理。” 说罢,他起身到房里去收拾东西。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喝一口茶。 “大公子说,那日与娘子重逢时,他与娘子说了许多话。”秦叔在一旁道,“当年,他有许多事瞒着娘子,娘子很是怨恨他。” 在秦叔面前,我一向没什么好隐瞒的。 兄长在他这里住了几日,想必也谈了许多。他问起这些,我倒是不意外。 我沉默片刻,道:“我不怨恨他,我也知道他的苦衷,只是一时难以置信罢了。” 秦叔颔首,叹口气。 “娘子和大公子兄妹之间的事,在下本不该多嘴。”他说,“不过这些年,在下一直参与娘子的事,娘子给大公子捎去的信,也是在下经手的,在下还算旁观者清。许多道理,娘子心中明了,自不必多言。但在下还是请娘子想一想,若娘子是国公或大公子,遇到这等情形,可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人无完人,世事难料,便是国公那等人物,在下看来,算得有远见的,不也是还有犯下大错的时候么?娘子和大公子这几年经历了不少风浪,能走到今日,双双保全,已是不幸之大幸。将来的日子,还望娘子往前看,切莫将龃龉放在至亲至爱之人身上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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