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琼实在受不得他这指桑骂槐的劲儿,抿抿唇,忍不住轻声问:“您老人家到底想说什么?” 老船夫笑笑,露出脸上的几条褶子,“没什么,姑娘,只是说哦,我老头子如今买什么东西,人家都跟我说,得加钱喽。” 孟琼这才听明白了。 得加钱。 如今这个时节,许多北方的河面都已经冻上了。也亏得他们离开琅琊的那一日雪停了,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这长江水才不至于也冰冻三尺。两年前上阳关出事后,黄河流域的田地都几近荒芜。朝廷收粮又从不手软,易子而食,烹人饱腹的事多的是,世道艰难,平民百姓活得举步维艰。 孟琼这个人做生意喜欢把账说在前面,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临时加价,于她而言是葬送了生意人最基本的诚意。 可若非两年前上阳关的那场大水,黄河流域也不至于成如今这个样子,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也不会被牵连。 孟琼心里有愧,再加之她确实使了这个老朽不少的红罗碳,后头还会再使,也不多言,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来。 “我没有碎银子,只有这个。我们加五两银子的碳钱和船钱。” 孟琼倒真不是可以漏富,实则是她确实身上只有一百两的银票。 老船夫瞧见这银票,笑得更加开怀了一些,“姑娘,不瞒你说,我早看出来,您屋子里的那位郎君啊是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人,那一日是我说错话了,他瞧着便是一脸贵气相,将来啊,定然是高不可攀,姑娘若是一直跟着他啊,必然前程似锦。” 说完后又同孟琼道:“老夫那里还有些治风寒的药,那是老夫留着救自己这条老命的。可眼下用不上,这样吧姑娘,一包二十五两,老夫给你四包,便宜些卖给你,算上加上的船费,还有五两就不必给我了。” 这老头子打得一手好算盘。 孟琼实在忍不住问:“您之前怎么不说?” 老头子也实诚,摸着头道:“之前哪想到姑娘你不是富贵,是泼天的富贵啊。” 孟琼活了二十年,倒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她不愿意与他计较太多,在这滚滚江水之上,能找到药就是好事。所以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 拿了药,孟琼想着这喝药的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需得尽快熬上。于是打帘进船舱,一进去,刚好撞上周誉正在穿衣。他单衣还半敞着,背对着她,露出光洁的脊背。他是个清峻的人,但许是在军营也待了许多年,真正褪下衣服来算不得瘦削,泛着淡淡玉泽的肌肤下仍可见肌肉的线条。 孟琼下意识地转过身去,脸颊微微有些红热。 周誉察觉到是她了,不紧不慢地将里衣穿好,然后淡淡道:“进来。” 孟琼将药包放在桌面上,乖顺地走了进来。她背对着他,正在翻找熬药的工具时,陡然听到他极其清冽的一声:“衣服脱了。” 孟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生生要她脱衣服干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没肯动。 周誉高热未退,没什么力气,言语之间透着骨子疲惫,“别等我给你扒,自己脱。” 孟琼更不明白了,却还是依照着他的话,将对襟夹袄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可还未全解完的时候,又听见他说:“过来。” 孟琼慢慢地走过去。 这种突如其来解衣服 丽嘉 的事到底让她觉得有几分耻辱,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亦是涌现出了无数的其他的念头。是因为他虽然恨他,可她依旧愿意跟着他,所以他便觉得她轻贱么。 还是因为病里起了高热,在清醒时,他尚且还能收敛几分,如今不清醒了,便想着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开口,说出当年上阳关的事呢? 周誉见她如赴死一般挪步。 竟难能可贵地在她的眼里看见了畏惧,看见了对他的畏惧。 “你怕我做什么?”周誉嘲讽地笑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面前来。 他上一次用竹简砸她的伤口是卑劣的刻意。 但这一次却是有意避开了那伤口。 对襟夹袄的扣子已然解开,露出里面软底的小衣。她看着瘦,但肉都藏在衣服里,如今瞧见小衣映照出的那段玲珑的身姿,便知道平时没少吃。周誉自问对她藏了几两肉没有什么兴趣,可眼神还是晦暗了一瞬。 她的小衣雪白,只有左臂处存着斑斑点点的嫣红。一如他所想的那样。 “自己上药。” “别到时候手不能动弹了,还要本王守着你。” 周誉从枕下拿出一瓶伤药扔给她,言语里一如既往带着嘲弄。孟琼接过那瓶伤药,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一开始会错了意。 她很是熟稔地将药瓶打开,将药粉洒在伤口上,虽有些疼,却还是可以忍受。 周誉淡淡看着她,许是在病中,他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刚刚拽她那一下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气力,到如今也只有思绪还能动。 她如此信手拈来的上药动作给他一种她这两年时常受伤的感觉。 可簟秋先前倒是同他提过,说梁阁这两年在她手上跟废了没什么两样,她摆烂几乎不接生意,纵然接,也是磨磨蹭蹭没什么心思去完成。 他不知道她这几年到底受过多少伤。 但他想,无论她这两年受了多少的伤,这些伤也许都不会有当初他给她的那一箭来得疼。 世间事,恩恩怨怨,总是教人分辨不清楚。 十三年前作乱的叛军曾在燕都给了他一剑,若非这一剑,他不会在十三岁那一年去南陈郡养伤,也就不会同她一起走过漫长的十三年。 他的剑疤,是他们的开始。 十一年后,他恨孟琼为什么宁肯维护她的父兄,也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纵然只是要她开个口也不能。所以在他最恨她的时候,他给了她一箭,那是他们的结束。
第10章 寒霜 割袍断义,恩断情绝。 这些年他们都一一经历了。 “孟琼,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你当年不如死在上阳关就好了。你死在上阳关,我还会觉得我当年不曾有眼如盲看错人,可你活着回来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上阳关三万灾民和我母亲的命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么?” 周誉半倚着墙靠着,过往岁月,好的坏的,一一在眼前浮现,继而轻笑道:“还是孟琼,你觉得我母亲待你还不够好么?” “福惠皇后待我,有如亲女。” “是我不够好。” 孟琼捏着手里的伤药,眼眶发酸得厉害。她避开周誉的目光,嗓音和手都在轻颤。 周誉看着她发颤的手,原本的冷硬的心肠不知何故软了一下。那些伤人的话排揎的话就在喉头,可他却一时之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回南陈郡,把你我的前十三年一把火烧了吧。” “烧了之后,回琅琊,你我两清,从此我们再无干系。” 周誉挪开眼不再看她,所言也只有两清二字。 ……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 从琅琊到南陈郡的路,周誉跟孟琼在船上漂了五日。船路颠簸,江水滚滚,上岸的前一夜孟琼抱着膝盖在甲板上吹风。 近乡情更怯。 老船夫看她怏怏不乐的样子,想到他前两日在船舱外听到的她同那位郎君的对话,只依稀记得那位郎君对她说巴望着她死在上阳关。 出于一个不曾见过打打杀杀生生死死的老人家偶发的善心,他咂了咂舌后,忍不住奉劝在寒风中发呆的孟琼: “姑娘啊,看在你那一百两的份上,老夫可要提点你,里头的郎君虽长得俊些,但倘若真要杀你,绝不可姑息,一定得报官才行。” 孟琼本来在想,去了南陈郡,她是该跟周誉回旧邸,还是一人租一间客栈的房间合适,就听见老船夫没头没尾来了这么一句。 她先是怔住。 随后明白了,船家是听了她同周誉的对话。 怎么说呢。 周誉若真心想杀了她,她其实早就死了。两年前的箭锋刻意射偏一寸是存她一条命,如今带她离开琅琊给她伤药,他想她死亦是易如反掌,可是他没有,说明十三载的情分终究让他下不了手。 她一点也不怕死在他手里。 此间种种,孟琼不知该如何去与这船夫说道,于是只好笑笑:“他若真要杀我报官有用么?” “如今这世道,怎么就能保证遇上的是个清官好官呢?” 自打元祐即位后,这世道糟透了。 仔细说起来,身为元祐的舅舅,如今这世道跟她父亲孟庸昶对元祐的疼爱脱离不了干系。 周誉是福惠皇后所生。 而元祐则是她那早死的小姑母所生,据说先帝跟福惠皇后虽是结发夫妻,但一直最爱的是贤娴皇贵妃。早年入宫她的小姑母既非正室,又非像贤娴贵妃那样得到疼爱的妾室,所以在嫁给先帝后没有几年就抑郁而终了。 只留下了一个元祐。 她父亲孟庸昶怜悯这个外甥,是以,多年护持着他。 一声舅父,叫了二十年。 孟庸昶也在那风雨如晦的朝堂保了他二十年。 于孟庸昶而言,他是一个好外甥,可于大燕百姓来说,他却不是一个好皇帝。 即位第一年,原本就不算好的世道就更差了。朝廷里党派之争本就严重,多少忠臣良将因为不愿意拉帮结派而被构陷,而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多少忠贤死在诏狱。 地方上就更严重了,乡绅富商互相勾结,满脑子就两个念头,一是挖空了心思要老百姓交税,二是拼了命的屯田,逼得原本就贫苦的百姓无路可走。 所以说,报官? 衙役们哪里有时间去处理普普通通的纠纷,大部分情况是各打三十大板,然后急着去收税。 稻子税,丝绸税,人丁税。 反正只要是个人,是个在大燕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就得交税。普通百姓真想寻一条讨公道的路哪里那么容易? 老船夫怔了片刻,许是也觉得自己说的没那么在理,于是“诶”道:“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是经历过什么事儿么?怎么这般不信官府呢?” 孟琼淡淡笑笑:“我是做生意的人。” 船夫问:“什么生意?” 孟琼道:“什么生意都接,这一年也碰过不少跟官府有关的生意。” 尤其是官逼民反的生意,比比皆是。 船夫摇着桨,听了这话叹口气,“这天底下昏官是多,可总归还是有一些好官的,拿南陈郡如今的太守举例,那倒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纵使是市侩至极的老人,对南陈郡如今的这个郡守也只有好话,没有半个字的坏话。 孟琼抱着膝盖坐着。 他们此次去南陈郡是奔着快些让南城郡的百姓迁家去的,倘使郡县上的官员是个配合的,那于他们而言,确实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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