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昶迎上周誉的目光。 他原本还在担心,担心周誉不愿意放手。当初在琅琊,他曾亲眼看见叔母将面前这位魏王用家法责至呕血,他也曾亲眼见到在燕都数次出手救他和孟琼的侍从腰间的那块牌子,明晃晃的写着“魏”字。他更亲眼见到过孟琼无数次一身湿汗的从噩梦里醒来,哽咽着叫周誉的名字。 李昶明白。 倘使周誉要她,纵然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出现在孟琼的面前,孟琼也绝不会回片刻的头。所以如今,他说愿意让孟琼留下来,无疑是让李昶松了一口气。 人这一辈子太长了。 孟琼如今还喜欢周誉,是因为她的前十三年近在眼前。等日子慢慢过去,在她年近三十,四十的时候,有了新的十三年,有了一个又一个十三年,她也许就会接受身边有一个新的人。 李昶坚毅且清明,他从来都最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周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木屋前,孟琼正坐在门槛上陪着李昶的幼妹李窈玩,因为背对着他们,周誉也瞧不清她到底在给哪个小姑娘变什么戏法,只知道,她手里拿了根绳子,绕啊绕,紧接着那小姑娘便被逗得直乐。 她也跟着笑。 眉梢轻扬,顾盼神飞。 周誉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不禁捏了捏,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她这么笑过了。重逢以后,他在她的身上已经很少能瞧见当初的影子了。 上阳关的三万条人命和他母亲的死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不敢在他的面前笑,更不敢在他的面前有任何逾矩的举动。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一句,不敢多走错一步。 “明日迁郡。” “今日,你同她好好叙旧吧。” 周誉收回望向孟琼的目光,对李昶平静出声。 李昶想过周誉干脆,但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当然,这份干脆也正合了他的意。“那多谢魏王成全。” 李昶说着,对周誉又行了一礼。 木屋前,孟琼仍在陪着李窈玩。李窈是家里最小的妹妹,生下来起就跟着母亲一道陪李昶四处做官。一家人日子清苦,除了皂吏,家中也很少来客,难得有这么个漂亮阿姐同她一道自然很是喜悦,抱着孟琼的腿,“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此刻,李昶的母亲葛氏打了井水,在伙房里淘米煮饭。她眼睛如今不好了,看人看物都没有那么清楚,可刚刚背着草药从山上回来时,打远处一瞧,就看见了孟琼的背影,这姑娘的身段,她是认得的。 当初在燕都,每回儿子受了伤或者是受人责难,总有这姑娘在身边。葛氏是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见状忙搁下自己药草的筐子,去市集上买了块肉回来。 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孟琼闻到了米饭和刚烧好的菜味道,意识到如今已经正午了,这才不再背对着门槛坐着,而是下意识地去找寻周誉的身影。他跟李昶已经谈了一个时辰,想要说的话也该说完了。 可找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倒是李昶,将田地里耕作那一身衣服换了下来,穿了件刚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常服走到她面前。他素来是个节俭的人,那一身衣裳已然被浆洗的有几分发白,他一面走,一面将挽起的袖口放下,对着孟琼道: “许久没吃我娘的红烧肉了吧,她刚做好,走,去尝尝,还是不是在燕都时候的味道?” “周誉呢?” 孟琼撑着膝盖站起身,不解地问。 李昶道:“走了。” 孟琼神色怔了一瞬,紧接着,顿时明白了这句“走了”的意思。 在来南陈郡之前,他就曾经跟她说过,他带她回来,不是为了要回头的。而是为了要跟她断的干干净净。 既然要干净,那么不要她,抛下她,给李昶一个人情,也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李昶见她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贴心道:“他刚走不久,你要是想知道他这几日在哪里落脚,我可以派人去查。或者说,你要是不想同我叙旧,我亦可以差人将你送走。” “不必了。” 孟琼垂眸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 李昶见她失望,失落,心头也忍不住品味出一阵自己的苦涩来。她有多喜欢周誉,在一年半之前在燕都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一次,他跟孟琼被那个贪了十万赈灾粮的户部大臣派来的杀手追杀,千钧一发之际,她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了断掉对方的性命,却因为对方胡诌的一句“我手里有可以掣肘魏王的东西”而顺从地搁下手里的刀剑,连命都不要 。
第12章 安稳 喜欢一个人何止于此呢? 李昶曾经花了很久很久想过这个问题,她是孟府的人,从父亲到兄长无一不是家国柱石。 倘使她愿意放弃梁阁谋生的差事。 纵然什么都不做,有父亲的庇护,世家的荣耀,将来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子弟,也要比跟着周誉这么一个冷血冷心的人好。 他最初的时候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孟琼一定要在周誉这一根大树上吊死。可后来,他跟孟琼数次在燕都遇险,多少次被高手暗中相救的时候,李昶想,他也许也是能明白孟琼的。正如她时常说的那样,“这天底下最想我死的人应该是周誉,可最不会杀我,最不会害我的人也是他。” 可惜了。 有多少深情就有多少憎恨。 恨海情天。 他周誉跟孟琼注定了如今是两个只能站在对立面的人。 李昶的心头突然松快了不少,他不该嫉恨周誉,他该感谢他。周誉将孟琼推得越远,他离孟琼才能越近。 “我从燕都来南陈郡的时候,老相爷猜到,你我定然有一日会重逢,托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孟老夫人想你了,她如今年纪大了,总靠着你送她的剑穗思念你,她说,你再不回家,她都已经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李昶走近孟琼,低叹一声,宠溺的眼神望向她,似是无奈,也似是规劝。 孟琼心头一酸。 偶然想起两年前燕都大雪,她救下周誉后,跪在父亲的书房前请罪。书房之中那盏灯始终亮着,可父亲却一直不愿意出来见她,只托管家邵伯传了话。 “小姐,老爷说了,只要你愿意点头认一声悔,说将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再与魏王有任何干系。老爷就还认你这个女儿。可倘若你还要跟魏王牵扯不清,那就让你跪死在这里。” 邵伯语重心长地规劝她,提着灯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几欲垂泪。 她可以为了任何事情去糊弄孟庸昶。 但独独在周誉这件事情上,她不愿意。 所以那一日,她是真真在大雪里跪了一整夜。雪粒子簌簌地落在她的肩上,她的膝盖深埋进雪地里,身上两个月之前周誉赠给她的那一箭又还没有好透,只觉得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到后面感觉不到疼和痛,只有僵硬和麻木。 后来不知是哪个下人透了信儿给祖母,老太太平素身体也不好,愣是在知道此事后,跌跌撞撞到她身边,将冻成个雪人的她,裹进狐皮大氅里头去。 “祖母在,祖母在。” “只要有祖母在,你喜欢谁,那就是谁。你父亲的脸色你不必看,他但凡要再因为周誉那孩子的事儿找你,你就来找祖母,祖母赏他一顿拐棍。” 西暖阁里,老太太把她搂在怀里,碳炉子生在旁边,老太太一面拍着她,一面絮语着让她不要怕。 那一夜燕都的风雪好大好大。 孟琼觉得自己难受得很,她膝盖以下几乎被冻得没有知觉,周誉不留情面射她一箭的样子近在眼前,她的手想要触摸到福惠皇后,却又如何也抓握不到。她强忍住不想哭,可最终还在老太太怀里大哭了一场。 老太太同她讲,说她父亲这个人万事求全,总想着做儿女的主。 又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孟府的命运不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命运,她若心里头难过,不如出了孟府把心思放在经营梁阁上。她这个孤老太太,对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她常回来看看就行。 祖母当初的话还依稀在耳。 她后来确实为了梁阁离开了家,但整整两年,因为不知道该跟父兄如何相处,所以从没有光明正大地再进过孟府的门。只是每隔两个月会趴在房梁上看一看家里,看一看祖母。 如今想来。 她透过房顶瓦片的空隙瞧见了祖母,可是祖母却并未瞧见她。两年了,老太太确实该想念她了。 “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了,周誉把血灵芝给我,我就回家去。”孟琼重新坐在了门槛上,望着远处的云天,静静开口。 李昶听她说要回家去,心里安了几分,又问:“回家然后呢?继续做梁阁的生意么,小缘,你有没有其他的打算?”他试探性地开口。 人生如孤木行舟,孟琼从十岁开始到今天,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打算,这种东西,她倒是真没有。 她托着脸,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又要劝我解散梁阁?” 一语中的。 李昶偶然被她戳破心思,也不觉得难堪,只是直言道:“杀手的宿命是被人杀死,孟琼,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宿命。解散梁阁,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么?” “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啊。” 孟琼听了这话,摇摇头,叹道:“怎么个安稳法呢?孟府不能让我安稳,梁阁纵然解散,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如果当初就死在上阳关,我也许还可以得一个安稳。可如今,这个安稳,该怎么来呢?” “本官给你一个安稳。” 李昶静静地看着孟琼,一声“本官给你”倒是让孟琼怔了怔。 孟琼手里正在摆弄着的树枝顿了顿。 她回头望着李昶,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燕都那群人可没把你的脑袋打坏,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 她含着笑。 可说出的话比谁都无情。 李昶也不知她这一点是随了谁,但他们来日方长,她今日会这样说,可不代表一年两年三年之后,她还会这样说。 “得,不逗你。” “去吃我母亲做的肉。” 李昶笑笑,撑着膝盖陪她一道站起来。 孟琼跟着李昶往屋子里头的走,走了两步后想起来什么,又停住,“我说不去找他,就不去找他了。但南陈郡迁郡是大事,周誉一定会亲力亲为盯着你的。南陈郡说到底也是我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迁郡,我还是很想去看看的,但是他肯定不想见到我,所以我就在你家里等你吧。” 她这话正合李昶心意。 李昶原也是这么想的,“好,百姓们在这片土地上实打实住了几十几百年,老一辈都扎根在这里,要他们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纵使明日迁郡,怕是也要耗上个至少十天。除非蜀地那边如今正在开打,不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我陪你吃一会子饭,等吃完,我便去郡守府,等待魏王来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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