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她的人,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人品不差,未必会牵罪到她身上。何况,宋矜的性情也好,没有人会劈头盖脸怪罪她。 人群很吵。 但他的耳鸣声更甚,和辱骂声混杂在一起,反倒有些不真实感。 身上的伤也太多了些,他甚至分不清哪里骨节断裂,又是哪里血肉模糊。连日的失血和淋雨过后,再一次浑身高热,只觉得焦渴和冷。 谢敛垂首,靠在围栏上。 脏污的泥水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于是他轻轻合眼,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簪。 想过千百遍的动作,他没有急着行动。 宋矜或许还没走。 但何镂的话,令他不得不艰难地抬起头,眯眼看向人潮外—— 没有宋矜,谢敛松了口气。 但他确实很渴、很冷。 谢敛的指腹再度摩挲过那节碧玉簪,玉簪染着他的体温,竟有些温暖。他顿时有些后悔,或许刚刚,他对宋矜的态度应当更温和些。 将死之人不必考虑后路。 但宋敬衍的女儿、章向文的未婚妻、画楼里人人称赞的才女,一边沾着他这样的污点,一边还被他态度中伤,定然难过。 谢敛如此想着,心口有些紧。 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溢出几分哀伤,蹙眉时眼底透着自厌。 人潮的吵闹声安静了些,他并未觉察到。 但何镂的刀抵住他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抬起脸,看向跪在人群当中的人影。 他不认识。 谢敛读书惯来过目不忘,但他性子孤僻,人于他没有字好记。 但对方手里端着一碗水,即便是其余人朝他砸来烂果烂菜、泼来满地的泔水,他也护着茶壶和水碗。很快,他便被打折了腿,匍匐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 见血并没有停止打闹。 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有衣着褴褛的人冲进来,扶起地上的男人,帮他继续提着茶水往前。 更多的人冲上来,对着不受“流放”保护的几人打砸。 谢敛眼睫轻颤。 他被沉重刑枷磨烂的手腕微抬,手指蜷起又松开。最终,仍旧是冷淡、平静地看向何镂,问他,“今日的汴京城,如何才能没有死伤?” “因谢大人而起的纷争,”何镂将谢大人三个字咬得很重,笑意意有所指,“自然是谢大人死得越快,人死伤得越少。” “这样简单的道理,谢大人还会想不出来?” 谢敛颔首,抬起脸。 浅白的天光照进他的眼底,带着三两分光亮。青年骨相清正,长眉凌厉而修长,一身松姿鹤骨难以被狼狈伤痕所掩盖。 他微笑:“劳烦何大人动手了。” 何镂不说话,低头去抽那把雪亮的刀。出鞘一寸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什么,笑意更深了。 “但只是如此,恐怕难解众怒。” “不如谢大人跪下来,朝着这些因你失去亲友的人磕几个头,也好消了他们的恨。” 谢敛起先眸色如常。 但远处茶寮外有人疾步而来,三月春风柔软,吹动她梅子青的裙袂,使得她急促的步伐如飘飞而来的一缕丝雨,不管不顾要坠入他怀中。 他平静的目光沉下去,沉郁压抑。 何镂唇边笑意散去,眉头蹙起,眼都不眨地盯着人群外的女郎。 “你看,他们只有这么几个人。” “若是谢大人再犹豫片刻,恐怕都要死干净了。” 在何镂的催促声中,不少人也安静下来,然后一并愤怒起来,纷纷催促道:“罪犯谢敛,跪下认罪!磕头认罪!” 被殴打的几人匍匐在地上,痛呼出声,只有血水缓缓流出来。 “你还渴吗?” “谢大人。” 何镂笑着问道。
第25章 子规血(十) 谢敛肩胛骨微颤, 抬起肩背。 他说:“好。” 远处的青年察觉到,剧烈地挣扎起来。 但其余人太多了,他被按在泥水里, 只能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喊道:“你们这些狗官, 果然……果然都没有良心!” 何镂拊掌而笑。 “谢含之, 你可真是……活该啊。” 他拔刀出鞘, 挑起谢敛的下颌, 强迫他看向远处的身影。比起落魄, 他更喜欢看谢敛难堪,毕竟就连大权得握时,此人都是一副低调朴素的做派。 但远处的女郎面色平静。 宋矜知道何镂是故意的, 但她也曾狼狈落魄过,也曾跪在阶前求父亲的旧友帮忙。 端坐高台时,权势外貌加诸的光晕并非本我。 被烧尽后, 支离破碎的气节才是。 她走不了很快,也不敢出声,唯恐让暴怒的百姓注意到自己。 只能屏声静气, 朝谢敛走去。 远处青年遍身血痕,挣扎着站起身, 端正如常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便因为体力不支摔进泥水里, 半天无法起身, 献血染红泥水。 雨丝风片扑面, 宋矜揩掉面颊上的水痕。 谢敛衣衫尽湿, 伤痕纵横。 然而,他如被雪压折的松枝般、挺直脊背, 抬手抵于额前,以最重的君子礼向百姓叩去。风雨泼洒而来,他身形清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羞耻。 这一礼十足温恭深致。 底下却响起稀稀拉拉的嘲笑来。 “真是软骨头……” “作恶多端,以为跪下磕个头就算了?” “毫无下限,就是这样的畜生害死了我儿,还只判了流放。” “……” 宋矜走得很快。 她终于绕过了差役,然后拎裙一气呵成,便扑到了谢敛跟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 她伸手抬住谢敛的手肘,将他几乎难以支撑的身体扶住,低低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我便是想后悔,也再也不可能后悔了。” 宋矜感觉对方轻颤一下,身子有些僵。 但她只做不知。 水壶里的茶水尚有余温,她手有些颤抖,倒了满满一碗,抬手递到谢敛唇边。 怕他无力低头,她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青年眼睫微抖,喉结轻滚动一下,几乎温顺地就着她的手喝着水。但他喝得很快,干渴到极致的身体本能,就是再好的教养都难以掩盖。 宋矜想起自己前夜问他,渴吗? 谢敛看着她的水囊,摇头。 她心中有些微妙,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谢敛很快喝完了水。 宋矜从怀中取出斗篷,轻柔地将衣裳搭在他肩头,仔细地提他系好带子。 章四郎曾说过,这是秦既白留给他的遗物。她远远见过一面谢家的宅子,也在留言中听说过,查抄谢府之后,官兵们纷纷嘲笑谢敛清贫。 ——除了书卷与日用物品,连院子都是租的。 宋矜并不觉得好笑。 汴京城为天下最繁华之处,本就物价昂贵,官吏为上朝往往不能住得太偏,靠近皇宫的坊间物价更为高昂。 任何没有家族打点,也不收取贪污的官吏,短短数月都购置不下宅院。 “宋娘子。”谢敛低唤了她一声。 宋矜回神,道:“还喝水吗?” 谢敛不说话,只是看她。 宋矜便弯腰,准备再给他倒一碗水。手腕却被对方按住,他的手腕被磨得森白见骨,记忆里修长雅致的手指满是血痂,肮脏不已。 大概是察觉她的视线,他险些本能抽手。 “阿念在,现在走还来得及。”谢敛的嗓音低且哑,透着浓重的疲惫。 宋矜动作微顿。 她不由打量起眼前的人。 对方低眉垂睫,破碎苍白,唯有伤痕累累的脊骨尚且挺拔。雨丝浇落在他身上,令他湿漉的眉眼冰冷,隐藏着刀锋般锐利的绝望。 “谢含之,你想死吗?” “你为什么,还是想要去死?” 女郎嗓音微颤,眼底迅速漫起水雾。 谢敛微怔,记忆里的宋矜实在病弱羞怯,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帷帽里,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但短短数日,她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百般周折才一遍一遍走到他跟前来。谢敛再度生出难堪,这远比昨夜还要强烈,令他无法细想。 “抱歉。” 他意识到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又沉默一霎。 但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甚至无法阻拦她靠近自己……也就更无法弥补愧疚。 茶水解了渴,斗篷带来暖意。 女郎就这样温和看着他,仿佛并非在看一个肮脏的罪人。 她不说话,低垂的睫羽满是朦胧的水珠。 早已湿透的乌发披在肩头,单薄的衣衫满是泥水,簌簌地汇集着滴落下来。只是伸出手,将他的斗篷拢好,细心地拨出他手心的石子。 “傅也平提议,将新政中丈田权交给当地官府和地主。” 女郎终于抬起眼,说道。 谢敛想,她果然敏慧过人。 若是当真被他牵连,实在太过于可惜,他不由远远地看了一眼秦念的方向。 至于他自己,从得罪朝中大势之后,已经必死无疑。 新政此时若是不能推行,但只要被他提了出来,便会有无数后来者再次提出来。这世上敢于革新的人,不可能只有谢含之一人。 他面色不变,只道:“你连你母亲与阿弟都要舍弃了吗?一旦牵连到她们……” 果然,少女轻颤一下。 但随即,她便抬起眼。 毫不遮掩地瞪了他一眼。 她抓住他的袖口,却又忽然紧张起来。 谢敛不明所以,以为戳到她痛处了,正欲换一种温和的方式逼她回头。 但少女低垂长睫扑簌,细碎的水珠溅落在她带着绒毛的脸颊上,透着水盈盈的光彩。她飞快抬起头,看着他的衣襟,尽量镇静地问道: “谢大人,你愿意娶我吗?” 谢敛脑子空白了一瞬,不得已看她。 女郎水濛濛的眼底透着难言的羞怯,她仿佛随时就要掩面躲开,却又固执地抿唇看他。在他的目光下,少女苍白的肌肤泛起薄红,连眼尾都晕开血色。 他几乎溃不成军。 谢敛浑身僵硬,狼狈地想避开目光,却又怕她难过。 短短数息之间,他便理清了宋矜为何这么说。她竟然不惜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投身入这场风波里,想要借此来救他。 他应当拒绝。 但他无法直接拒绝。 “阻拦圣意,宋娘子好大的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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