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镂先一步前来,他话音落地,身后跟随的官兵立即上前。 不仅如此,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宋矜看过来。 京都人尽皆知。 谢敛之所以平步青云,原因不过是对阁老宋敬衍的一纸弹劾。 底下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些,谴责的对象却从谢敛,变成了被宋敬衍的女儿……眼前亲近罪臣谢敛的宋矜。 宋矜眸色不变,脸色却越发白了。 何镂见状,哼笑一声,高高在上瞥了谢敛一眼,有意吓唬她道:“若是怕了,宋娘子还是即刻离开,别真和罪囚扯上关系……” “我与谢敛早有婚约,本就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镂一愣。 不仅是他一愣,就连神情有些愣怔的谢敛,都瞳仁微震看向她。 此时提出婚约,恐怕…… “虽然尚未婚配,但婚盟既成,便不可再背弃。 “我与他,生死同。” 喧哗声更大了,何镂紧紧盯着她。 片晌,他扯着嘴角冷笑起来,几步要逼上前去,“宋矜,宋沅娘……你可真是,真是懂得如何羞辱本官……怎么,一个罪无可赦的贱奴也……” 宋矜面色惨白,她连嗓音都是颤的,被气恼的何镂逼得节节后退。 直到此刻,彻底无法反悔。 “何大人慎言。” “言语轻薄、举止浮浪,恐遭人弹劾……况乎今日,大人本就在风口浪尖之上。” 一道嗓音在她身后,徐徐响起。带着哑意,却如往日般冷冽,轻而易举拿捏到旁人的七寸,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威慑。 果然,何镂沉默下来,阴恻恻不语。 但面色仍旧阴沉。 谢敛找她颔首,蹙眉低咳时,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宋矜听话矮身在他面前,等他说话。 或是如往日一般,再满面寒霜,想方设法让她离开。但宋矜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就是把脸丢尽,她此时此刻都觉得不过如此。 于是她恹恹地垂着头,握紧了腰间玉珏。 这是她的证据。 连谢敛都无法反驳的证据。 宋矜如此想着,心脏跳得越发激烈,令她顿时间头晕目眩。 “傅家的人定然会来,只是恐怕要些时候。” “我不会死,别怕。” 谢敛语调平静,带着近乎克制的温和。 宋矜猛地抬起脸,对方微怔过后,乌黑如墨池的眸子浮现安抚的情绪。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他轻轻搭在她的衣袖上,给予她宽慰。 她鼻尖一酸,脑海里演算的该如何反驳他不承认婚约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宋矜恍然觉得自己多么孤注一掷。 谢敛却只抬起脸,轻叹一声。 他眉宇间仍有嶙峋风骨,眸光转而明亮锐利,如藏锋初见刃的刀。 “子琢,我曾说过,皇陵案的案卷不可出纰漏……”他依旧是遍身褴褛,伤痕淋漓,眼底却又恢复了往日的锋芒,“我既然是弃子,安会不埋线?你大可以在今日试试,一并与我做弃子。” 宋矜立在潇潇风雨中,三月春风掠过柳梢,吹拂过她额心细汗。 有子规声声,犹如泣血。 她看向身后的谢敛,谢敛亦抬眼看她。 他端坐在那,只一眼,仿佛又是春雨中撑伞而来的绯衣官服郎君,带着高人一等的金贵倨傲。抬手之间,翻云覆雨,无人敢在他面前置喙。 宋矜轻轻松了口气。 不等僵冷着脸的何镂作答,远处传来喧哗,是傅首辅家的家仆赶车而来。 所有人都看向傅家的车架,唯有谢敛仍旧看着她,眸色内敛深沉。 略有无奈似的,低声道:“自然愿意。”
第26章 子规血(十一) 宋矜疑惑自己听错了。 她垂眼, 谨慎地看向谢敛。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敛整袖,眼中隐约有安抚的意味。 远处车马辚辚, 傅家的马车疾驰而来。 果然,停在了离谢敛不远处。 宋矜不由看过去, 便见车内的傅琼音掀起车帘, 低声唤了句, “祖父, 到了。” 记忆里傲慢的傅琼音, 此时有些疲惫。 车内端坐的老年人须发皆白,着如意缎道袍,衣冠一丝不苟。 他缓缓睁开眼, 朝着谢敛看过来。 傅也平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表露出来。 只是弯腰,被傅琼音扶着下了马车, 缓行几步走到谢敛跟前,捞起衣摆说道:“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如今虽……倒也不至如此。” 不知为何, 宋矜对傅也平有些微妙的忌惮。 这种忌惮和谢敛不太一样,她也分辨不出这种直觉从何而来, 只是又往谢敛身边靠了靠。 但傅也平的目光,却忽然朝她落来。 “敬衍的女儿?”宋矜感觉对方的目光极其锐利, 几乎能将她看穿, 但也很快温和起来, “你倒是和你父兄很像, 确实不错。” 宋矜只当听不懂,“谢大人夸赞。” 好在对方为谢敛而来, 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傅也平沉吟片刻,对谢敛道:“新政既然交给我,我自然会按照我的法子推行下去。但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皇陵案的证据是否是你伪造?” 皇陵案的证据,当然不可能是伪造的。 那是宋矜找出来的、父亲亲笔的书信,但眼前的傅也平,分明是在威胁谢敛翻供。 ——只要承认伪造,他就会救谢敛。 宋矜立在原地,被雨淋湿的身体一阵阵发冷。 就连站得很近的何镂,都皱起眉,忌惮地盯着谢敛。傅琼音脸色苍白,踟蹰片刻,险些上前开口,却被傅也平吩咐道:“去拿伞。” “不是。”谢敛否认。 见傅也平皱眉,谢敛眸色温和,透着些决然,“那些证据都是我辛苦搜集而来,并非伪造。” 宋矜眸光微颤,悄悄松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有些卑劣,生怕谢敛为了求生……但他并没有。 傅也平似乎并不意外,只看了宋矜一眼。 他挽起干净的袖子,揩掉谢敛眉骨上的泥水,这才慢悠悠抬起头,警告似地瞥向何镂,“何指挥使,你是来看护囚车的,还是来趁机杀人的啊?” 陛下的旨意是流放,当然不是杀人。 何况傅也平是当朝首辅,所说所行,都代表着朝野百官的意思。 而赵宝作为阉党首领,最怕的,就是朝野上文官的一张嘴。 何镂就是得罪谁,也不敢明着得罪傅也平。 “误会,误会。” 何镂笑了笑,谄媚地替傅也平递过帕子,口风顿时就转了,“您也知道,这么多人,我总不可能和百姓硬碰硬……这不是,折中么?” 宋矜不在意两人打机锋。 谢敛既然答应了,她也松了口气,凑到谢敛身侧扶住他。对方肩头微颤,似乎想避开,但却被她按得更近了几分,几乎被她抱进怀里。 “不要动,省一些力气。”宋矜说。 对方脊背挺拔,与她僵持了片刻。终于,在她主动贴上去之前,他无奈地垂首靠在她身上。 宋矜还是有很强烈的不适感,她几乎如芒在背。但谢敛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整个人形销骨立,淋了雨的伤口已经泛白,整个人仿佛一点血色也不剩。 血腥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墨香。 青年似乎有些困倦,下颌骨搭在她肩窝,并没有用十分的力气。饶是如此,滚烫的呼吸还是一下一下扫在她颈窝处,细碎的乌发挠痒了她的耳垂。 不知不觉,不适之余,宋矜耳垂便有些烫。 她羞于启齿,只好捏紧了谢敛的袖子,默默低头提他拨出手心里的碎石子。 雨势大了些。 傅琼音撑伞来时,便看到这么一幕。 四周吵嚷,泥水飞溅。 惯来不近人情的谢敛,此刻仿佛倦怠极了,撤下一切防备。 他拥靠着宋矜,任由对面的人收拾他那些……本该被他这样的人,视做耻辱难堪的伤痕。 傅琼音抿了抿唇去,却什么也没说。 她转过脸去,将伞举到傅也平的头顶,轻声道:“祖父,时间不早了,您进宫快要赶不及了。” “子琢日后还是小心些。”训过了何镂,傅也平又看向谢敛,略作思忖,“我卖你个人情,皇陵案我暂不插手,若你将来能回来,自己去收拾烂摊子便是。” 谢敛低咳,轻声唤她,“宋娘子。” 宋矜听出弦外之音,她觉得心口闷得发酸,只能哽着嗓子嗯了一声。 “多谢傅大人。” “秦念便劳烦大人看顾了。” 傅也平抬手,“举手之劳。” 说完过后,傅也平便上了车,马车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只剩下还有些没缓过来的看客。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何镂,此时接连被敲打,脸色难看。 他不敢在惹谢敛,起身催促道:“还不快些将人送出去,天都亮了,等会开了集市,京都要是再堵个水泄不通……丢不丢人?” 差役不敢顶嘴,连忙称是。 又察觉到何镂的暗示,为首的差役擦了擦手,提着刀便冲到宋矜跟前,“小娘子,阻拦押送犯人可是重罪,还不快些离去!” 宋矜得了谢敛的认可,并不慌乱。 她摇头,说道:“我是谢大人的未婚妻,他去哪里,我自然跟去哪里。国朝律法规定,刑犯家人若愿意随从,可以一并随行。” 差役呆了一下,大概震惊得没回过神。 他收了刀,好心劝:“你又没过门,未婚夫妻算什么……就是有了婚姻事实,立刻和离了回娘家,都不用吃这苦啊。” 不止是差役,围观的人都议论起来。 当然,主要是责骂。 宋矜置若罔闻,说道:“我愿意。” 她知道谢敛在看自己,后知后觉有些羞怯,胡乱低头牵住对方的手,装作情深不悔。 “我与宋娘子一道。” 宋矜听见谢敛的嗓音响起,徐徐如雨。她的手被对方牵住,连脸都被他用肩背挡住,让她躲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猜测目光。 她松了口气,心口却急促地跳动起来,仿佛随时要跃出胸口。 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被他遮住了探看的视线…… 但她觉得越发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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