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无奈:“我帮你。” 宋矜的手一下子松了。 通过菱花镜子,看到的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惯来认真,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落了满地,在他手里也渐渐乖顺起来,被一绺一绺地堆在了头顶。 但靠得太近,宋矜有些正襟危坐。 她肩背有些僵硬,对方袖子拂动过,带起浅淡的苏合香。偶尔指腹滑过后颈,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更令她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宋矜觉得自己得分神,于是问道:“谢先生是给秦娘子梳过头吗?” 谢敛摇头,“不曾。” 她心跳咚地一下,脆生生闷响。 这种感觉另宋矜有些莫名,她想了又想,干巴巴哦了声,“梳得挺好的。” 谢敛固定好发髻。 他手里拿着发簪,打量了一眼,端详她的脸。 宋矜明知道他在看发髻,心神却不安稳,慌忙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那双适合提笔调琴的手,本该古板地用在案牍间。此时拿着支碧莹莹的玉簪,日光下透出剔透灵动的光彩,迟疑替她簪在何处。 “右边。”宋矜说。 她有些使唤谢敛的心虚感,却双手交叠在膝上,微微偏过脑袋。 果然,谢敛便温和地按着她说的,将碧玉簪插好。 谢敛一低头,便撞上少女笑盈盈的眼睛。 记忆里的宋矜很少笑,盖因撞见的时机不对,她那双十分美丽的秋水眼里,总是含着压抑的愁绪。此时微微一笑,便如清露般动人。 他指尖微颤,心神恍惚。 瞧见少女不画也细长的眉,有些仓促避开目光,免得逾矩。 “朝食好了,有忌口吗?”谢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到措辞。 女郎摇了摇头,说道:“应当没有。” 她一动,鬓边流苏坠子便轻轻敲击出细碎的响。 谢敛嗯了声,折身朝着外头走去。身后的目光却还追着他,想必还在担心他的伤,果然又听她说:“我想好如何配药了。” “好。”谢敛说。 门关上,春日里微冷的风吹过来,他合了合眼。 - 宋矜出来时,蔡嬷嬷刚刚回来。 她拽了个人,气哄哄朝着谢敛走来,问道:“谢大人……这人非说,是你的小厮,我可记得你是没什么小厮的。” 毕竟,作风简朴到这个地步的人也不多。 蔡嬷嬷无比笃定。 宋矜和谢敛一样,都朝着那人看过去。 非要说,确实是个老熟人不错。但宋矜第一次见他时,他背着死去母亲,简直恨谢敛恨到要扑上来,生生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不可。 但又偏偏,昨日出城前…… 只有这青年与他的几个流民同伴,买了茶水来给谢敛。 她不太明白其中周折,但也颇为欣慰。 因为政变之前,谢敛防备的并非真的流民,而是扮做流民混入京城的叛军。而以他的为人,当然没必要害真的流民,反倒说不准顺手做了点什么。 ——否则,眼前的青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非要闯进来送谢敛一盏温茶。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敛皱眉,嗓音清冷。 青年一瘸一拐,满身都是淤青,拧着凶恶的眉头,说出的话却十分老实,“我爹娘、小妹,都在逃荒的路上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你救了我,还救了我那些病得要死了的同伴,我愿意跟随你。” 谢敛淡声:“我不需要人跟随。” 宋矜若有所思看向青年,当日闹事的不止青年一人,恐怕送去流民所之后都得救了。 但本朝所设置的流民所,其实十分粗陋,安置的都是一些地痞无赖。这也导致流民所的小吏收入极低,在此当差的也都不是善辈,所以根本不可能帮忙治病,顶多是给口粥水喝。 除非谢敛私下有安排,或是交代。 几乎是顿时,宋矜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不由也有些感触。 撇除掉皇陵案的缘故,她嫁给谢敛保他,也有些博弈的意思在里面。但此时此刻,她渐渐了解到一些新的东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赌错。 谢敛其人, 并非是该被口诛笔伐的佞臣。 她安静看着青年,并不干涉谢敛的决定。 但青年也四处睃巡后,忽然猛地朝着她跪了下来,咬牙磕了三个头。 在宋矜阻拦不及前,抬头盯着她,哀求道:“宋娘子……您劝劝您夫君吧,我是真心愿意跟随,现在也无处可去。但我打架很厉害,若是遇到了有心人,我必然拿命保护谢大人。” 宋矜措手不及,要去扶他又缩了手指。 她只好看向谢敛。 她的夫君坐在桌前,正低头给她盛粥。 盛好了粥,又给她单独用洗过的碟子,捡了几只小馒头给她。青年沉默应着她的目光,读懂了她的企盼,却又垂眼思索了会儿。 “我的性命不比你的金贵。” “如今洪灾刚过,有许多荒地可领。另外新政推行,分地的政令比往年更宽容,找地方落脚便是。” 这话是全然的为他指了路。 不带半分藏私,也不带半分傲慢,真心诚意地为对方做建议。 宋矜微微一愣之后,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端起谢敛为她盛的粥,又看了青年几眼,最终还是劝解道:“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将来的子孙着想。岭南偏远荒蛮,多少官员外放过去,都受不了瘴气死在那。你我不过是罪人,或许根本到不了那里,便……” 这话并没有故意吓唬他。 宋矜早在出发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谢敛看了她一眼。 宋矜只当做不知道,又劝道:“人离乡则贱的道理,你比我知道。” “我知道,”青年紧紧握拳,牙根咬得作响,仿佛随时有血泪要从他眼底落下来,“我爹娘、小妹,这一路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白眼和坑害。但我知道,我还是愿意。” 既然如此,宋矜就不能说什么了。 她看向谢敛,说道:“谢先生。” 谢敛手微顿,似乎是因为她这句称呼。 他终于抬起头,打量面前的青年,眸子一如既往的深沉冷淡。既见不到傲慢,也见不到感动,只让人觉得冷冽刺骨,有种超然物外的寂静。 良久,他问道:“值得吗?” 这话像是荒原里一股冰冷刺骨的风,刮擦而过。 宋矜心口猛地被捏紧,抬起眼朝着青年看过去。 青年几乎不做思考,膝行几步,跪在谢敛面前,朗声说道:“以谢大人的对我的大恩大德,就是粉身碎骨,也值得!” 她松了口气,手指微颤。 “留下他吧,谢先生……我看有人与我一起看着你,我也安心不少。” 抬头时,她终于对上了谢敛的眼睛。 如二月初见时,帘栊夜深处。 他也是这样深沉冷淡的目光,那时她觉得深不可测,藏着难以触碰和理解的冷漠。 此时恍然觉察, 这冷漠更多的,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谢敛微微皱眉,却又没有说什么。 眉眼和语气再度温和起来,带着令人自怯的宽厚,没什么喜怒地与他说:“先吃朝食,将身上的伤包扎了,再上路。” 他却不肯再看她。 宋矜抿唇。
第30章 相思引(三) 青年得了允诺, 一下子高兴起来。 他挽起袖子,呼噜呼噜喝起粥水,半点不见外。倒是在里间吃饭的几个差役, 吃过了饭,彼此对视一眼, 起身走到前头来, 抽出刀威胁。 “你们要跟随是你们的事, 但规矩不能破。” “谢大人, 走吧。” 他们昨夜没能得手, 此时已经迫不及待。 从汴京城一路去往岭南,只靠徒步,算是极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若是谢敛死在了路上, 虽然交差难了些,可得到的赏钱却足够用几辈子了。 谢敛搁下碗,站了起来。 两个差役扛着重枷, 重新锁到谢敛身上,拉拽了一把锁链。 宋矜微微皱眉,但对方有刀。 吃饭前, 她才让王伯拿了银子打点过,不该如此出尔反尔。 但稍一思索, 宋矜便立即不安起来。谢敛背上的伤非常严重,如此几日折腾下来, 面色已经非常灰败了, 连发热都始终未退下来。 若不治疗或者修养, 不过两三日, 恐怕就会毙命。 宋矜疾步上前,有意露出羞涩的表情, “我与谢……夫君交代几句话,片刻便好。” 到底收了银钱,衙役没再阻拦。 前一刻她还以为他一句“值得吗”生气,此刻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宋矜牵起谢敛的袖子,轻轻拉了他一下。 青年似乎想要蹙眉,最终只是面色苍白地隐忍下去,起身跟着她避开几步。她取出袖中配好的内服药,想要递给谢敛,可他双手已经被锁铐。 她踮起脚,将药丸递到他唇边。 指腹往内轻推,青年唇瓣灼热柔软,近乎温顺地张口含住。灼热的呼吸扫落在她指尖,宋矜心口又乱又痒,只好沉默。 “不必太担心,”谢敛垂眼看她,眸色一往的清冷内敛,却又交代她,“若是当真出了事,不要与他们硬碰硬,即刻回京城找老师。” 宋矜抿唇,又不肯说话。 她端起桌上的水碗,一股脑递到他唇边,让他将药丸咽下去。 ——也顺便少说些讨人厌的话。 谢敛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沉默。 女郎却咬唇,伸手再度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蜻蜓点水,明显是不喜触碰。霎时间,她脸色又白了几分,仓促来摸他的手。 “沅娘。” 他干脆不让她碰,少女却一下抓住他的手腕。 春风掀帘而过,勾出女郎身上微苦的药香。温柔的触感落在伤口处,并不疼痛,只带起一阵细密的痒,和心口说不出来的狼狈。 他清楚自己连日累积拖延的伤势,几乎回天乏术……所以克制得很好,忍得也很好。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死在流放路上已经成了必然。 继续苟延残喘没什么意义,只是会拖累这些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拉回来的人。 不值得。 “我没事。”谢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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