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会儿,还是有点怕。”宋矜试探着说道。 果然,谢敛便说道:“那我出去,叫蔡嬷嬷进来与你一处安睡。” “我怕你出事,我怕看到的是……” 宋矜安静地看着他,青年坐在跳跃的火光后,冷白的面色染了几分温度。在寂静而宁和的夜里,他眉眼低蹙,带着些许无奈地妥协,几近克制地看着她。 他终于摇头,轻叹:“沅娘。” 因为尾音轻,她的小字被读出点缠绵的意味。宋矜屏息看着随火光摇曳的影子,等得有些焦灼,有些窘迫又有些好奇地仰面看他。 “闭上眼。” “沅娘,你醒来绝不会看到一具尸首。” 谢敛微微倾身,乌黑的瞳仁深处跳跃着火光,燃烧着人类才有的情绪。她不觉间松了口气,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卸下,终于感到了困倦。 赶路真的太累了。 她本就刚刚发烧过,浑身散了架似的,几乎立刻就打起呵欠了。 宋矜抬脸,见天心一轮圆月。 她心情很好地瞧向谢敛,青年的伤口被她包扎过,血渐渐止了。但身上的囚衣被血染透了,实在不太好,她决心明日为他赶制两件新衣裳。 “怎么还不睡?”谢敛微微蹙眉。 宋矜晃了一下手腕,打着呵欠,有些胡言乱语了,“明日不必系这个……我想了想,解开也太简单了……谢先生,你说是吗?” 谢敛温和地附和道:“你想的话,都可以。” 她没忍住,弯了弯眼。 宋矜陷入睡梦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谢敛在哄她睡觉。 柴火烧得有些快,谢敛又加了一些,直到足够燃烧到天明,这才收回手。 她昨日的睡相很不好,此时一个人蜷缩着,却无比的乖巧。脑袋埋入臂弯,肩背收拢起来,十分纤瘦单薄,令人忍不住怜爱。 谢敛唤道:“宋娘子。” 她没有回应。 谢敛站起身,沉重的镣铐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伸手,想要试一试她是否是装睡,最终还是蜷起了手指,没有碰到她一点。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模糊了。 推开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藏在暗处的差役还在等候时机,谢敛没有看他们,只低声道:“不劳你们动手了,我自己去就好。” 惨白的月色拖出长长的影子。 身后刀锋拖拉过碎石子的声音惊飞了几只夜枭,树梢碎响。 谢敛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被夜风带走的灼热令他恢复了一些意识。他渐渐觉得有些冷,比多年前的暴雨中还要冷,疼痛和悲喜都变得模糊。 他走得很慢,一直到河边,身后一路提刀跟随的差役才顿了顿。大概是看够了热闹,坐在大榕树下吃起酒来,聊得十分热闹。 春潮汹涌,河水十分湍急。 因为连日的雨,岸边已经垮塌了一块,笔直往下。 谢敛走到岸边,合了眼。 岸边松软的土骤然垮塌,他被泥土所掩,以最狼狈的姿态扑入激烈的河流中。夹杂着泥沙的河水涌上来,眨眼间吞没了人影,月色依旧清浅。 - 宋矜是自己醒的。 她在不熟悉的地方睡不了太安稳,昨夜是又病又困又累,今日好了些,没睡多久就莫名在琐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出于本能,她动了一下手腕。 但很快,她就看到丝线连接的另一端,没有了人影。 确实如她所说,只要对方想,轻而易举就能将丝线解开。谢敛拿这个安慰她,无非是笃定他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她也理所当然地信了他的人品。 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有些讽刺。 根本没有守夜。 宋矜四处都找了,却始终找不到谢敛。 她心口越来越乱,越来越乱。然后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睡前的每一句话,都回忆一遍。 不会看到尸首吗…… 她眼睫扑簌,忽然失了神般朝外找去。先是顺着窄路,她强迫自己仰起脸去看每一棵树下的枝杈,生怕漏过了什么,又怕真的有什么。 顺着小路,她看到了醉醺醺的差役。 宋矜应当是怕的,她几乎是本能连言语都丧失了,一股脑拎裙跑过去。 两个醉鬼咧着嘴笑。 “……还算是识趣,不要我们亲自动手。” “烦死了……寻个死,还非要跑那么远……他妈的,怎么还没到……” “这趟不亏。” “嘿嘿……那是谁,谢敛!谢含之……谢……” 宋矜心口砰砰乱跳,几乎窒息。 她很清楚地记得,村口往前,是一条水势十分湍急的河流。此时恰值涨潮,到夜里恐怕涨得更多,水流很快就裹挟往下了。 她觉得很难过。 若谢敛是懦弱之人,她或许还能责怪怒骂他。 但他偏偏不是, 只是无数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念头。 只要谢敛死了,天下无数愚蠢又理直气壮的民愤自然平息,无数亟待找冤大头的污名有人来背,为政变闹得头破血流的显贵自然团结。 所有人都要他死,于是他赴死。 荒谬极了。 宋矜拎裙往前,伏着即将坍塌的岸边,一处一处往下摸索。 她有时候想到父兄的死,有时候又想若是谢敛真的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可思来想去,宋矜都不愿意谢敛死了,若连他都死了,她父兄又算是什么呢?她又算是做了什么呢? 月华像是一寸一寸的刀。 宋矜溯游往下,在水中扑腾摸索得冒血,十指连心剧痛。终于,她在下游的岸边找到了谢敛,他被几道水草卷着,半漂半靠在河边。 她顾不得许多,连忙扑了过去。 天边终于将将破晓,一抹鱼肚白映在青山上,四野渐渐都变得真切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夜找了多少遍,宋矜自己也无暇顾及。 她一边咳嗽,一边摸过去,伸手拽住谢敛。浑身伤口泡到泛白,呼吸十分微弱,几乎快要没有了,宋矜的眼泪胡乱往下掉,急得哭着将他往岸边拖拽。 宋矜按他的胸口和腹部,累得几乎没有一丝力气,谢敛全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她看向他的唇,只纠结了一瞬。 在倾身吻上去之前,青年乌黑的眼睫微颤,沙哑唤了她一声:“沅娘。” 他苍白得气息奄奄,眸光有些悲悯。 宋矜浑身湿透,乌发披散在身前,好几绺垂到了他湿润冰冷的眉梢。她几乎是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地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先哽咽出声。 宋矜实在太委屈了。 她是被他哄着睡着了,可也因为他,差一点任由着他死了。 “谢含之,你骗人。” 女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名带姓,满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谢敛无声看着她哭,他觉得歉疚。但歉疚这种情绪,几乎已经无时无刻不弥散在他身上时,便有些难以言表的无力感。 他要歉疚的人实在太多。 可他确实不忍见她哭,不该让她哭。 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嶙峋白骨裸露,他抬手替她揩掉泪水,“是……我骗人,我不想叫你瞧见尸骨……别哭了,沅娘。” 他轻轻叹了声。 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你……”宋矜气得浑身发抖。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 真是,真是……他连她会怕尸骨都想到了,却不会想一想,她若是见他死了会有多难过。她说怕他死了,他便不忍尸骨惊吓到她,却想不到另一重意思。 她泪眼朦胧,忍得眼眶发红。 一低头,她再也忍不住了。 宋矜眼泪噼里啪啦掉,半点仪态没有,抿着唇瓣哽咽讽刺他,“妙年渊博的谢含之,可真是聪慧过人,心思细腻机敏。” 谢敛似有些无奈,却没有躲避。 他咳出两口淤血,有些失焦的眸子瞧着她,有种介乎冷漠与温柔之间的宁和。 谢敛问她,“沅娘,值得吗?” 即便皇陵案不翻案,她与母亲阿弟还是能好好生活,也或许有朝一日章家会有人帮她翻案。但谢敛,却又太多不得不死的理由,他若想要活着回到京都,千难万难。 此去岭南,千难万难。 这个决断一但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值得。” 谢敛听见女郎沙哑的嗓音说着。 春日淡金的日光笼在她身上,女郎清雅秀致的眉眼专注,倒映着他狼狈的影子。谢敛的心口跳得有些快,有什么疯狂的念头涌出来,很快有无形消散。 他想要给她点承诺,或是别的。 但困倦太沉重,几乎一瞬间击碎了他一切意识,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耳边似乎有女郎的哭泣,有远去的讥讽嘲笑,还有他也无法理解的愤恨。 谢敛却头一次想, 若是赴死,亲者实在太痛。 他忍不住生出一点自私的生念, 因为宋矜。
第32章 相思引(五) 女郎呜咽着哭道:“谢含之, 你看看我啊……” 她的嗓音满是隐忍的难过,哽咽凄婉,仿佛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握不住了。 如何才能看看她? 谢敛听出她的恐惧, 终于挣扎着、眼睫颤抖着睁开眼。温热的泪水落在他面颊上,滴滴滚烫, 令他生出极其浓烈的歉意。 他想安慰她, 却发不出声。 谢敛觉得无力。 少女猛然察觉到他的目光, 眼泪噼里啪啦, 却忍住了哭泣。 她想也不想, 紧紧抓住他的手,半是胁迫半是哀求,“谢含之, 谢敛……谢先生,你千万不要闭眼,不许闭眼……” 春日的雾气沾湿她的面颊, 她冷得唇色泛白。 紧紧盯着他,不安到浑身颤抖。 谢敛受伤的手被她抓得生疼,但这疼意更像是一道无法被解开的绳索, 紧紧将他的意识拖拉住。他的目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只有宋矜的眸子浮现在他脑海里, 无法散去。 他无法割舍下宋矜。 她是谢含之的妻,是抛下一切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沅娘……” 宋矜听见谢敛的声音, 几乎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她几乎立刻矮下身, 凑近他唇边, 想要听清他到底要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咳得撕心裂肺, 根本无法再发出一个字,唇边源源不断溢出鲜血。 宋矜悲从中来, 低低道:“我在,我在。” 他终于抬起手,反覆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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