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却被人轻轻拿食指叩了叩,宋矜猛地抬起头,却见谢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仍挽着袖子,修长的小臂上有层叠伤疤。 饶是如此,线条利旧利落流畅,可见旧年风骨。他似乎也不恼,只是按着她的肩头,拿袖子将她满脸的灰擦了擦,才说道:“我来。” 宋矜稀里糊涂,被他擦完了脸。 近乎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陡然觉得,这简直就和小时候,她偷偷溜到荷塘里摘莲蓬,蹭了一脸泥水被阿爹训的画面一模一样! 也和读书时藏在书后偷偷睡觉,结果打翻了砚台睡了一脸墨汁,被女夫子拎着衣领擦脸极其相似,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感。 “哦。”宋矜缩了手。 谢敛似乎又笑了,她一下子恼了。 宋矜就只往旁边挪了挪,非要弄清楚,到底怎么生火。 但厨房本就小,灶膛前也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还堆着许多柴火。谢敛有些无奈,却也由着她,只自己在她身侧蹲下,抽出被她塞满的柴火,重新生火。 谢敛做惯了这些,不过片刻便冒起火花。 暖黄的火光照在女郎雪白的面颊上,纤长眼睫投下片漂亮的阴影,在她睫羽轻颤间明灭。女郎乖乖坐着,脸上还有些灰,仿佛十分端正,但又藏着难掩的好奇。 实在有些怯怯的可爱。 谢敛不觉眸光带了两三分笑意,但很快消散。 “冷么?”他问。 女郎想了想,将双手探到灶膛口,点头:“有点。” 谢敛便起了身,与她说道:“不要将柴火塞得太满,最好架起来,底下留出空地。也别等都烧过了,否则新的柴火烧不起来。” 他那位新婚的妻子应下,十分听话。 锅内雪白的雾气咕嘟咕嘟腾起,带着米饭香味。 女郎打了个呵欠,靠着烤火。 她脸颊白皙、乌发迤逦,被火光暖得懒洋洋的,又安静又干净。 谢敛收回了目光,专心做饭。 原本打着盹儿的女郎抬起脸,又好奇看着他。 似乎纠结了一会儿,忍不住盯着他切菜的手,问道:“谢先生不是读书人吗?我听闻,先生是在翠微书院读的书。” 谢敛手臂微顿,面色平静。 他略措辞了会儿,才如实告诉她:“我是被驱逐出族中的孤儿,流浪过几年。后来虽然受老师资助,但老师去得早,留下阿念无人照顾,只有我能做照拂。” 只是出仕后,这些过去便少有人提及。 非要说起来,众人也只记得十七岁连中三元的少年郎,掀起皇陵案与政变风波的狠辣佞臣,没人记得曾经的谢含之。 “抱歉。”女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解释,“我以为你是跟着秦先生……” 谢敛垂眼看她,她神情恹恹,似乎还有心事。 他猜不出她的心事。 略顿了顿,谢敛还是说道:“秦先生待我很好,曾有意让我承他的衣钵。” 女郎眼睫微颤,她欲言又止。 谢敛有些不明所以,却直觉希望她能问出来,不觉心口微沉。他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手背被油溅了一下也未曾察觉,半晌才擦了擦。 但她目光游移不定。 好半天,才轻咬着嘴唇,语调有点儿闷,说道:“阿念一直与你在一起吗?” 破掉的窗子陡然掉在地上,散了架。 风吹进来,煤油灯骤然变暗。 谢敛心内发紧,竟然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地斟酌,说道:“老师去后,阿念无人照看,曾被亲戚卖给了人牙子。我得知后,将她带了回来,一面读书一面照看。” 他虽惯来沉默寡言,不喜与人宴饮交际。 但并不迟钝,不至于装聋作哑到不知道别人背后猜度他与秦念的关系。 只是往日,他无所谓别人的猜测。 “你将阿念养得不错。”女郎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如既往地温和,垂着眼睫毛看灶火,“谢先生对外人冷淡,对家人倒格外宽容。” 谢敛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分不清宋矜是在讽刺什么,还是真心话。 “她那时年纪小,已经不记得了。”他面色平静,只是如此解释道。 但谢敛还是本能地,看了一眼宋矜。 宋矜仍旧在打瞌睡。 赶路实在太累了,她本就身体不好,每日都要强行撑起精神。此时灶火温暖,又没有旁人虎视眈眈着,她紧绷着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了。 她脑子转得也慢。 只是十分好奇,秦念为什么能和谢敛闹翻。 要知道,彼时谢敛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边要供养自己读书,一边还要养育年幼的秦念,任谁都知道其中艰难恐怕一言难尽。 但偏偏,两人恩断义绝道如此地步。 “我与阿念,只是兄妹之情。” 在油锅炸起的响声里,她听见谢敛徐徐说道,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宋矜眼睫颤了一下,觉得心口痒得有点受不了,脸颊也越来越烫。 她没忍住,将脸往下埋了埋。 同时有点恼,她明明都忍住了不去试探,他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倒令她真成了个窃窃的小人。 但谢敛不再说话。 宋矜心口砰砰地跳,她又抬起点脸,看了谢敛一眼,认真回答道:“我知道。” 因为, 他的未婚妻,一直都是她嘛。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但谢敛的饭菜做好了,他先取了饭菜,喂给了厨房里的兔子。等过了会儿,兔子还活蹦乱跳的,他这才说道:“沅娘,来吃饭。” 宋矜饿了半天,立刻起身。 但或许是坐了太久,她眼前顿时一片发白。侧面伸出只手,是让她隔衣去扶他,但她什么也看不见,胡乱间没抓住,一头撞入他怀里去。 谢敛衣襟间染了点油烟气。 本不该好闻的,但她因为在厨房闻习惯了,倒也不觉讨厌。她攀着对方胸口的衣襟,有些站不起来,对方只扶住她的胳膊,问道:“看得见吗?” 宋矜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变得清晰。 她脸色煞白,点了点头。 但一抬头,她就撞入谢敛眼中去了。 青年面如冷玉,眸似寒潭,却藏着几分关切。在察觉到她额角细汗时,又不着痕迹拉开距离,只克制平静地等她缓过来。 “谢先生。”宋矜没由来唤道。 谢敛便朝她看过来,仍不失温和,好脾气地问:“要喝水吗?” 宋矜只好说:“不喝。” 好在谢敛也没细究,只给她布了菜,与她说道:“你先吃饭,我出去打水进来,烧了水明日好带上。” 她心头正有些杂乱,此时有些怏怏的。 “好。”宋矜点头。 青年将袖子放下,起身要出去。 宋矜想了想,连忙尝了一口菜,朝他说道:“谢先生的厨艺很好。” 谢敛步伐一顿,折身回来看她。 也不知是不是倒映着灯光的缘故,他整个人站在灯影下,散发着雾蒙蒙的光晕,便如误落人间的谪仙般风骨清澈,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沅娘若是喜欢,日后再给你做。” “记得擦脸。” 宋矜本来有些想笑的,但他偏偏又补了一句。 她只好轻咳一声,像被批评了的学生般嗯了声,糊弄过去。 因为地处山谷的缘故,驿站夜里的风很大,卷得四处哐啷作响。 谢敛出去时,屋外又被吹掉了盏灯笼。 屋内的女郎浑然不觉。 谢敛收回目光,提着叮铃作响的镣铐,径直朝先前的正屋走去。若是与这些驿卒纠缠,恐怕今夜一整晚都不得安宁,可若是知道背后的老朋友是谁…… 虽然场面颇为尴尬。 到底没这么麻烦。
第35章 相思引(八) 屋内灯火已经熄灭了。 木门吱呀一声, 人影绰绰,藏在暗处的人和站在明处的人都没有说话。 谢敛走过去,意欲点灯。 火光窸窣, 冰冷的刀刃便架在他喉间。他动作只是稍顿,弯腰将灯点燃, 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想清楚, 可要现在便动手?” 杀一个罪臣是最简单的不过的事情。 但一旦走漏风声, 却要掀起了不得的风浪来, 没人担得起。 刀锋架在他喉间, 果然没有再近一步。 谢敛端起灯烛,照了照窗台的灰尘,与墙角的蜘蛛网, 说道:“此驿站荒废至少有一年余,冒充朝廷差役,是重罪。” “这算什么重罪?”伙夫冷笑。 谢敛道:“看来遣你前来的人, 来头不小。” 青年语调冷冽,听不出什么情绪。 却令伙夫骇然一惊。 人人皆说,刑部侍郎谢敛虽然极其冷漠孤僻, 却最是敏慧审慎。 落在他手里的案子,从无半分纰漏。不但如此, 但最擅长洞悉人心,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案子的关窍, 与罪犯到底是谁。 “我只与你商量一件事。”谢敛说。 伙夫顿时恼了, 冷笑着讽刺道:“谢大人, 你还有做商量的余地吗?还当你是……” “你自然不愿意商议, 但你背后那位大人,恐怕乐意之至。”谢敛打断了他, 墨池般的眸底藏着几分深意,只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的东西,远比我的命值钱。” 谁都知道谢敛的性命值钱。 这桩差事,从他废了多少劲才揽下便可知。 败落前的谢敛,是次辅章永怡的学生,是天子重臣。 他甚至多次应召入阁,彻夜与天子讲学对答,被当今天子称作老师。如今由首辅傅也平轰轰烈烈推行的新政,也有谢敛一手起草,亲自呈给天子。 伙夫不懂谢敛知道些什么。 但他知道,谢敛这样的人物,哪怕是沦为落魄的罪臣……也有无数人觊觎又忌惮他。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伙夫冷笑道。 他领命密杀谢敛,若是没有履行,最终被治罪可就得不偿失。上头人的心思他猜不出来,但谢敛的一面之词,他可不敢随便信。 青年执着灯,微微倾斜。 惯来冷冽的眉眼微有动容,再看过去依旧凛冽漠然,只道:“你已经重病将死,领这桩差事……本就要被灭口,为何不赌一赌?” 伙夫拿刀的手微颤,被他紧紧攥紧。 他死死盯着谢敛,仿佛在看什么怪物,最终却又长舒一口气。若不是真的到了绝路,谁会领这样要钱不要命的差事,谢敛的建议确实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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