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太远,众人等了许久。 最终簪花骑马,在队伍最前头的,却是哪一年的探花郎。 探花郎生得也俊逸白皙,偏偏谢敛骑着马,自酒幡后徐徐露出半张脸来,当时一片哗然,不少女郎纷纷激动到想要挤上前去看清楚。 当时场面混乱,导致探花郎的马匹受惊,险些受到踩踏。 不少女郎上前,为谢敛赠簪花示好。 因为争前恐后,最终导致有人被踩踏受伤,有人掉入了金明池险些溺亡,成了那一年京都中最大的意外事故。 不少人津津乐道,说了大半年。 但宋矜一直住在京郊,也不爱凑热闹。 这些消息被她得知时,都快过了一个多月了,自然无缘得知当时的场面如何。 尤其是看着眼前的谢敛,也很难想象出,他最春风得意时是副什么样的画面。若也这般波澜不惊,内敛克制到了极致,身边的人恐都忍不住恼他了。 “谢先生三年前,为何忽然自请外任?”宋矜问道。 其实以谢敛的本事,即便不去干实绩,留在京都也不可能在翰林院蹉跎三年。反而会更快平步青云,在最短的时间内,便能靠近政治核心。 谢敛朝她看来。 他似乎也不因此有所保留,只从容道:“我想试验新政的可行性。太后母族在各处的势力都有渗透,而民生多艰,许多事情能快便不能蹉跎。” 譬如今上,再蹉跎几年恐怕就死于太后之手了,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宋矜明白这个道理,却不太能细想。 “我入仕,本就是为继承老师的遗志。”谢敛抬眼看天上一片月,嗓音低了几分,“老师生前来不及,我也想早些让他看到。” 宋矜眼睫微颤。 她记得离开京城前的那些读书人,自称是翠微书院的学子。 京都人人都知道,翠微书院办学不为入仕行举业。 其山长和教授,有不少是当代文坛名流。所以翠微书院咸集的,往往是一群于学术造诣上出众的学生,致力于承往圣思想,著书继往开来。 因此,不少书都是由翠微书社发行。 每每风靡京都。 反倒是出仕的那一批,倒是翠微书院的异类。 但谢敛的身份确实微妙许多,当年牵头集资创立翠微书院的人,便是身居首辅之位的秦既白。多年后秦既白致仕后,声名狼藉而死,谢敛承老师遗志出仕。 宋矜有些想要探究,却又不忍探究。 于是她只点了点头,宽慰道:“秦先生在九泉之下,必然会为之宽慰。” “沅娘,你阿爹也是。”谢敛道。 宋矜心口猛地一跳,有些说不出来的动容,最终却只是点头。 天边渐渐亮起来。 在灰蒙蒙的天光中,她渐渐看清谢敛的面容。对方面色不比她好,透出失血过多的惨白,乌黑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散落几绺黏在颊边。 青年玉骨霜姿,狼狈也难掩孤峭的气质。 宋矜将脸靠在膝盖上,垂眼不再看他,只说道:“我好困,谢先生。” 他微怔,忽然倾身探了探她的额头。 女郎眼睫低垂,恹恹地打着盹儿。谢敛察觉她有些低烧,一时间皱眉,略带思索片刻,还是说道:“靠在我身边睡一会儿,等会我背你下山。” “……不累吗?”她抬眼。 谢敛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眸子,略有些不自在,只是摇头。 她便再次垂下眼,迟疑着往他身边挪了挪,然后将脑袋靠过来,半阖着眼打盹儿。 两人之间还隔着几寸的距离。 她似乎是靠在他身上,又似乎没有依托全部的力量。谢敛端坐着,等候着女郎的呼吸变得沉稳,确信她睡熟了,才重新抬眼看向天色。 此时已经快亮了,可以下山。 谢敛起身将她背起来,拄着那支树枝,一瘸一拐朝着山下走去。 山风依旧大。 横飞的茅叶割破他的手背、脸颊,谢敛踩着滑落的落叶与山石,徐徐朝着山下而去。一直到天边照起第一缕晨光,他才终于矮身,背着宋矜踏上官道。 因为腿伤是经年旧疾,他习惯了忍耐。 谢敛闭目调整良久,拄着拐杖的姿势,便看不太出来异常。 驿站大门紧闭。 檐下隔夜的灯笼吹掉了几只,衬得驿站越发破败。 谢敛并未叩门,而是坐在了驿站门外。 他又小心放下背上的女郎,将她扶着靠在自己怀里,继续安睡。她苍白的面颊浮起病态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沉重,应当是昨夜受惊又着凉了。 谢敛将捡回来的氅衣裹在她身上。 女郎似乎做了噩梦,她手指攥得发白,身体蜷缩成一团。察觉到他披衣的动作,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袖子,口中低低喃喃什么。 他没有抽回衣袖。 只是任由冷得哆嗦的宋矜,蜷缩进他怀里,替她裹好了衣裳。 一直到天光明亮,王伯一行人急匆匆赶回来,谢敛才将宋矜叫醒,交给了蔡嬷嬷照顾。 他起身叩了门。 里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片混乱。 差役坐了一拨,驿卒又坐了一拨,看他的目光带着说不出来的深意。看来双方不是没彼此试探过,看能否合作杀了他,只是果然没达成一致。 伙夫蹭地站起来,一把拽住谢敛的衣领,气得脖颈红得滴血。 “谢大人就是不简单,把人骗得团团转是吧……” 不止是伙夫,其余人也因为杀心动怒。 “驿卒”们猛地站起来,俨然要泄愤,毕竟昨夜为了杀他险些翻了一篇山,十分劳累。王伯和田二郎对视一眼,连忙冲了出来,一时间整个屋内的场面便乱起来。 谢敛眸色平静,只再度打量伙夫。 片刻,他低低咳嗽一声,扶靠着桌子说道:“你得的是蛊病。若是及时去寻找能治此病的大夫,也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暴怒的伙夫顿时安静下来,眸色古怪。 他的病来势汹汹,有不少大夫看了,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而言之,短短数日,却都十分一致地告诉他必死无疑。 眼前的谢敛,也是一眼就看出他重病将死。 还有,甚至知道他有个年幼的女儿。 “你……如何知道?”求生的欲望,令伙夫无暇多顾,只想知道谢敛的话是否靠谱。 但心里,他已然信了八分。 眼前的青年十分苍白清癯,唇边带着缕触目惊心的血迹。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有种无形间便将人看透的冷漠感,十足的疏离通透。 “本官外任时,见过得此病的人。”他只道。 在一片缄默中,远处角落里有少女挣扎起身,她被搀扶着走了过来,说道:“蛊病?” 伙夫当然认得,这些谢敛的夫人。 于他来看,便是个年纪很小的病弱女郎,看起来经不起什么风雨,在这里十分奇怪。 然而病弱女郎打量他片刻,又问道:“这段时间,是否都周身发热,手脚颤抖……再早些日子,嗜食犯饿而食不下咽?还有,你是否生食过肉脍?” 伙夫一愣,他确实是生吃过肉脍,而且这些症状全然都对上了。起先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身体不受控制,越来越虚弱……去求医便得知命不久矣。 他连忙追问道:“是……是这样,当真是什么蛊病吗?” 宋矜沉默片刻。 蛊病确实颇为罕见,而且医书中记载极少。寻常大夫见了,很难判定出来,即便是判定出来了也多半束手无策,无法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 她略作思索,还是说道:“可以用醋、蒜调水,或是淡盐水催吐上三五日,或许有效。” 谢敛朝她看过来,却并未多说什么。 宋矜略松了口气,与伙夫说了催吐的要领与细节,与饮食注意。 众人都折腾了一夜,十分疲倦的模样,只静静听着。而伙夫欣喜若狂,追着宋矜问细节,一时间全然忘了昨夜的恩怨。 折腾完这些,大家重新出发。 因为马车毁损,王伯带着人去修车辕,留下田二郎和蔡嬷嬷跟在后头。但两人凑在一起,不知为何聊了起来,不觉间落在了后头。 “我刚刚……”宋矜迟疑了片刻,毕竟伙夫昨夜是要杀他们的人,还是如实与谢敛说道,“我说的治疗方法虽然不错,但他双颧发红、目有血丝,手抖得厉害,情绪也十分亢奋,已经是病至晚期,我几乎确定他无法被治愈。” 谢敛走在她身后半步。 他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解释,黑沉的眸底喜怒难辨,只问道:“那你为何教得这般仔细?” “此地恐有食肉脍风俗。”宋矜解释。 谢敛略作深思,只问她道:“食用肉脍,容易导致蛊病?” 晨光淡白,露水沾湿他的衣摆。 谢敛眉眼间满是认真,看不出一丝恼怒或是别的。她陡然明白过来,他方才朝她看过来,并不是因为她为敌人治病,而是当真在倾听蛊病如何治疗。 她心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 只浅浅松了口气,顿时间疲倦都消散了些,仔细和他说道:“所谓蛊病,其实是吃下了虫卵与活虫。病情严重后,便会手脚颤抖,精神亢奋……到最后发癫而死,无法治疗。” “病情严重前,催吐可能彻底治疗?”谢敛问。 宋矜蹙眉,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几率高很多。但方才那人,明显已经大限将至,多半没有用。” “既然将治疗方法告知了他们,无辜之人得病,自然不至于此。”谢敛垂眼,眸底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明显是觉察出她方才的紧张。 宋矜心头一跳,她行为的意图被谢敛看了出来,一时间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并不是可怜伙夫。 而是作为医者,她不觉得自己该隐瞒救命之法。 诚然,宋矜很少会觉得自己是医者。 她的医术绝大部分,都是出于好奇与无聊,无师自通学会的。许多时候,在逼不得已之前,她都不会太信任自己的医术。 “沅娘觉得对,便不必忐忑。”他又说。 宋矜本是渴得唇瓣发干的,听了他的话,还是忍不住弯唇微微一笑。 谢敛下意识瞧着她。 她这样微微一笑,苍白的唇渗出点血迹。分明有些病弱又憔悴,却带着触目惊心的清艳,如同枝叶尖上最珍贵的一滴清露。 他忽觉自己的目光有些冒昧。 正侧目避开时,身后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伙夫别着刀追来。谢敛猝不及防便被塞了一包银子,对方趁着动作,压低了嗓音道:“……整个淮南西路都不会安生,谢大人与夫人多加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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