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间,他便折身道:“银钱两清了!” 谢敛握着钱袋子,垂首若有所思。 淮南西路的熟人不外乎那几个,略作思索间,原本还未曾十分确定的人名便确定下来,和他原本的猜测一般无二。 谢敛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将银钱递给宋矜。 女郎一呆,问道:“给我做什么?” 谢敛后知后觉也是一愣,他握着有些沉的银子,迟疑着道:“……我先收在身上?” “好沉,不要。”她含糊道。 谢敛又想起她的风寒来,思忖了片刻,还是温声道:“还困吗?马车暂时还未修好,若是还困,便再将就着睡一会儿。” 女郎困得眼睛都有些泛红,雾蒙蒙的。 他从她脸上看出点可怜巴巴来,经过昨夜周折,她连衣裙都被荆棘勾破了,白皙的皮肤擦破好几处。此时瞧着又渴又困,十分苍白脆弱。 谢敛心头莫名有一瞬的无措。 他下意识步子快了几分,去取了水来给她,瞧着她困得睁不开眼的模样,又说道:“若是走不动了,我先背着你……” 但话未说完,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了。 女郎的掌心发烫,但指尖却又冷得吓人,对比极致的触感令他小臂微僵,无法忽略掉她传过来的温度。而她把脉完毕,本该松了手,指尖却滑下牵住了他的袖子。 “谢先生,你背后的伤口崩开了,你都没有察觉到吗?”她的声音很轻。 谢敛顿时哑然,他的伤实在是太多了,反反复复地重新叠加新伤。这段时间挣扎在死生之间,慢慢就习惯了身上的剧痛与烧灼。 有时候痛到极致了。 他便既冷漠地任由恶化,左右不过一死。 “……不太妨事。”谢敛不愿这念头被宋矜知道,只温和宽慰。 但她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仰脸,鼻尖几乎贴到他下颌处,广袖吹拂着扑入他怀中,满是清甜细腻的荔枝香,仿佛盖住了血腥气。 他听见女郎道:“我说什么,你怎么都反驳?” 谢敛哑然,垂眼看她。 记忆里宋矜怕他怕得不得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不知从何时起,她仿佛已经彻底不怕他,还学会得寸进尺地促狭他了。 “沅娘。”谢敛正色。 女郎困得又打了个呵欠,含糊嗯了声,眸色温软又莫名看他。 他沉默了片晌。 却只是伸手,替她将肩头即将滑落的氅衣披好,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果然,女郎半点不抵触地喝了几口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日后不反驳你。” “今日之后的安排,你便听我的。” 山风吹拂春草,露水摇落满地。 谢敛扶住因为发烧和疲倦,困到几乎站不住的女郎,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垂眸看她时,遇语调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迁就。
第37章 相思引(十)已修 宋矜困得要命。 但她还是打起精神, 想要探究出他话里的意思。 “谢先生的安排,应当说与我一起听。” 总之,宋矜是不信他的。 昔年惊艳京都上下, 大好前途近在眼前,他却还是一意孤行走上这样一条路。让宋矜来看, 行这样路的人, 纵然满身清骨, 也要粉身碎骨万死而已。 但她不想谢敛死。 此时此刻, 她不想被谢敛抛开。 就像是年幼时, 她病得骨头缝儿都在泛疼,迫切想要依偎在母亲怀里。可一觉醒过来,她就躺在了马车内, 朝着离家越来越远的京郊而去。 她越是无力,就越是迫切想要抓住什么。 宋矜眼皮都要掀不开了,她蜷起手指, 攥紧了谢敛的衣摆,“不要丢下我。” 青年似乎有些无奈,垂眸轻叹。 “好。”他说。 他答应得实在是太快, 竟然令她有些意外。 宋矜仰视谢敛的眸子,看不见一丝欺瞒的影子。但她还是不安, 可她不敢说出来,只好忍着极致的困倦, 固执地忍着哽咽。 “……我是说, 重要的事情。”她抓紧肩头沉重的氅衣, 心虚得有点厉害, “谢先生若是觉得不方便,便不用管我。” 对方短暂地沉默片刻, 只道:“夫妻一体,并无不方便处。” 宋矜的困意像被猛地抽走,心口如擂鼓。 纵然她知道,这句话无非是说两人绑在了一处。但两人的婚姻不过是权宜之计,以谢敛的本事,只要活着走完这条路,以后绝不会久居人下,哪来的一体? 她心口的热度,又骤然冷下来。 然而肩头微沉,谢敛将困倦的她扶稳了,嗓音克制温和:“沅娘如今没那么怕我了,我看着你睡片刻便是。” ……是么? 宋矜有些怅然地想,因为困得脑子迟钝,她终于想了起来。 昨夜是谢敛背了她一路,她还在山沟里藏在他身后,睡了好一会儿。此时因为困,她站得都有些东倒西歪,稀里糊涂都靠在他身上了。 她顿了顿,心跳得有些快,“哦,好。” 谢敛不做声,将氅衣给她裹好。 然后弯下腰,掸去草地上的露水,才扶着她坐下。 宋矜困得受不了了,将脑袋缩进氅衣里,靠着谢敛的肩头便睡了过去。经过昨夜,她此时又困得厉害,确实对谢敛生不出恐惧。 但快睡着之前。 她终于想起来,谢敛的伤似乎还没有包扎…… 然而青年扶着她,低声道:“安心睡。” 她顿觉安稳,当真睡了过去。 宋矜做习惯了噩梦,此时却做了场氛围轻松的梦。 她梦见许多年前,自己坐在紫藤花架下荡秋千,落花满地。风吹得花瓣飞过她淡黄的衣绦,梅子青衣摆拂动,她短短胖胖的手指去捉花瓣,却怎么也捉不住。 母亲坐在廊下乘凉,摇着柄紫藤腰扇。 她听见母亲在笑,絮絮与身侧的妇人说话,时不时笑着朝她看过来。 坐在秋千上。 树影在晃动,人影也在晃动。 “阿娘——” 她抓住一朵香气扑鼻的紫藤花,咯咯笑着,想要让阿娘过来抱。 然而一阵风吹来,紫藤花落满了她的衣襟。 隔着紫雪般的花瓣,她朦朦朦胧朝着月亮门看过去,瞧见门口灌木丛下的小少年,微微一怔。那是一双漆黑、沉静的眸子,带着点不属于孩童的固执,很新奇。 宋矜坐在秋千上打量他。 梦里的她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少年生得十分好看。 “阿娘,阿娘。”梦里的她又唤阿娘。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父亲和兄长都宠爱她,母亲性格也好。年幼的宋矜多少有些恃宠而骄,渴了要喊阿娘,饿了要喊阿娘,心情好了也要喊阿娘。 年轻一些的赵夫人抱起她,揉了揉她的脑袋。 与她交代了许多,梦里的宋矜听不真切,却知道母亲是让她去见门口刚进来的少年,于是她乖巧地答应了。 她拂掉满身的花瓣,朝着小少年走过去。 院内花影重重,宋矜只觉得他越来越眼熟,迫切想要看清他。然而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记起对方的长相,小少年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一双眼睛眼熟。 “……这是沅沅妹妹。” 阿娘说了许多话,宋矜却只听清了这句话。 她觉得阿娘像是在叫她软软,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拽一拽阿娘的袖子。然而阿娘没理她,反倒是一只蜻蜓飞了下来,短暂地停在了她的小髻上。 宋矜高兴,伸手想捉住蜻蜓。 然而不待她伸手,蜻蜓便轻盈地飞了起来。她伸手要去扑,然而踉跄一步,险些扑入了面前小少年的怀里去。 后领被人拎住,母亲教训道:“沅娘。” 宋矜耷拉起脑袋,短短的胳膊垂下来,不高兴地瘪嘴。 “沅沅……妹妹。”这道嗓音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清透,几分童稚。 宋矜抬起眼睛,便见他手背上停着只绿色的蜻蜓。他微微弯腰低头,漂亮的脸上神情专注,乌黑眼睫盖住清澈的眼,仍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认真。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屏息看着蜻蜓。 因为怕惊飞蜻蜓,她与小少年都不说话,安安静静看着那只轻盈的蜻蜓。 直到又一阵风吹来,蜻蜓飞过院墙。 宋矜才缓缓吐气,复又看向眼前的小少年。 她心情很好,又第一次见这么俊秀的哥哥,歪了歪脑袋看阿娘,拖长了调子说:“阿娘,我要他做我的小夫君。” 院内安静了片刻,响起一片笑声。 宋矜年纪小,却不蠢。 她知道自己被嘲笑了,气恼地扑入阿娘怀中,哼哼两声,不肯抬头。 赵夫人哄了半天,大约是不见好,与她说:“你就知道你想要人家与你做夫君,也不问问人家乐不乐意……谁有你这么不讲道理?” 宋矜飞快抬起头,问:“哥哥,你乐意吗?” 少年一怔,似乎有些无措。 宋矜眨眨眼睛,伸手去拉他的手,牵着少年有一层薄茧的手,追着撒娇:“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我哥哥总不陪我玩,你做我的小夫君,以后就可以日日陪我玩了……” 大人都在笑,宋矜一边脸红一边补充:“我有好多糖丸子、蜜饯儿、甜糕饼吃,你想吃多少都可以,如果你也要和哥哥一样忙着读书,我就陪你一起读书。” 终于,大人笑翻了。 她被母亲拖了回来,捏着脸教导:“宋阿沅,你这脸皮怕是比老树皮还厚,你知道什么是小夫君么?” 宋矜一点也不心虚。 她插着腰,高兴地说道:“就是陪我读书、陪我画画,若是我不高兴了,还要哄我到高兴。还要陪着我,不许和去陪别人,若是陪别的小娘子,阿兄就会帮我揍他!” 所有人只是笑,笑得越来越大。 宋矜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话,她有些忐忑地看向眼前的小少年。他迎着她不自信的目光,微微一怔,最终却还是不太熟练地朝她露出个善意的笑容。 他人真好,宋矜一下就不怕羞了。 她抿唇也对小少年笑。 这一刻,宋矜终于看清对方的衣着。 那是件粗糙的葛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处磨损到浮毛。这衣裳明显已经小了,露出节空瘦骨伶仃的手腕,略有些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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