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觉得不太对。 但谢敛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 宋矜觉得安心,方才的恐惧散去。 她取下腰扇展开,小心把袖子里的山茶花倒上去,谨慎地托起,一边和谢敛抱怨,“那边白山茶开得好,我想去请主人卖我一支。谁料遇到了何镂,恼得我不想过去了,也就不喜欢了。” 谢敛默默看她。 哪里是不喜欢白山茶,明明是怕了。 但方才他还未过去时,她应付得很好。姿态从容淡定,言语不急不缓,比起在京都时,已经克服了小半的恐惧,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先去精舍吃口茶,稍后我带你回家。”谢敛说道。 女郎弯了弯眉眼,道好。 宋矜说得不错,他们有段时间没碰面了。 到邕州城之后,他便搬去了书房住。 而且,他现在名义上是曹寿的幕僚,实则新政的一切都由他制定。但手底下的人,都是曹寿的旧人,与他并不熟悉,相反还有很大一拨人不服。 他早出晚归,十分忙碌。 连宋矜出来与人小聚,也是刚刚才知道。 眼前的女郎穿着庭芜绿细褶裙,折枝暗纹葱白短衫,外罩着苍苔色阔袖绉纱褙子,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垂了条低调清透的白水晶璎珞。 耳边绿碧玺坠子微晃,衬得她发色乌檀般浓稠、肤质白皙。 明灭疏落的光影下, 也不知是她清透动人,还是首饰发亮,令他目光难以避开。 “谢先生腕上的红绳,是谁给你系的?”她伸手,挽起他的一截袖子。 微凉的指腹滑过他小臂,带起一股作痒的麻意,谢敛眼睫一压,目光克制地掠过她的面上。 然而女郎只是好奇,面上带着几分疑惑,颊边笑意很浅。 “……旧相识。”他说。 宋矜又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他的目光总带着笑。 “像是有十来年的模样,”她捧着腰扇,依依跟在他身后,“除非是很重要的人,反正我是存不了那么久的,不会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 然后说:“不会是阿念吧?” 谢敛本来提起的心,陡然间沉下去。 他自己都有些莫名,仍然好脾气回答她,“不是。” “到了,这里的黑茶好。” 宋矜只好回过神,不再提起红绳了。但她老是想起那个梦境,总忍不住想探究谢敛,譬如两人从前到底有没有见过。 可她又不知道怎么问。 宋矜叹气,喝茶。 过了片刻,有仆从捧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白山茶进来。 说是主人家送给谢太太的。 宋矜一怔,看向谢敛。 哪怕是没有外人,谢敛也坐得很端正。他正捧着茶盏吃茶,察觉到宋矜的目光,搁下手里的茶盏,“开败了的花,隔夜便枯萎了。” 仆人察觉到什么。 也不多说,放下山茶便躬身退下了。 这花枝是精心挑的,很适合插瓶。 又含苞待放,等养一养便能开到最好,势必很漂亮。此时还洒了水,晶莹剔透,十分精巧美丽。 “刚刚郎君怎么不过去?”宋矜抿唇,心跳得很快,她几乎是倾身靠近谢敛,“我没料到何镂在那,吓得我一大跳。” 谢敛垂眸敛眉的姿态。 似乎要端起茶盏,小指却不小心掠过茶甑,令之轻微作响。 “我等你们说完话。”他答。 眼前的女郎唇角蓦地翘起,竟然伸手朝他面上探过来。谢敛顿时脊骨发僵,暑热仿佛轰然朝他涌过来,将他整个人吞没。 “骗人。”她轻声。 宋矜从他襕衫与中单的领口处,拈出一只白而薄的花瓣,又弯了弯眉眼。 一时间,心跳杂乱无章。 谢敛从来自恃的从容镇定,仿佛荡然无存。
第48章 帝乡遥七 谢敛对上她的目光, 不语。 日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眼睫上,投下一片意味不明的阴影。 方才的话确实作伪。 他不可能由着何镂靠近她, 令她落入危险。但她应付得很好,不卑不亢, 终于不再胡乱慌神、在别人面前露怯, 可以保护好自己。” “嗯, 我骗人。”谢敛道。 女郎眸光清透, 追问道:“你为什么不出来……是因为何镂?你觉得我……” 她微微一咬唇, 不肯说了。 但话里的委屈很明显,她怀疑他是觉得她和何镂有私,才故意避讳。 谢敛有些头疼。 女郎仰着脸看她, 斑驳的光影跳落在她眉间、眼底、唇角、锁骨上,衬得她像是梦境里光晕模糊的影子。就连她的诘问,都被模糊了界限。 “何镂下流龌龊, 我十分厌恶他……我就算和谁私下见面,也不可能和他。” 她很气恼。 谢敛不得已道:“我知道。” 她却不肯说话了。 “沅娘。”他很少向人解释过什么,此时心乱如麻, “今日我赶来得还算及时,若是来日, 我来得不够及时……我盼望你能护好自己。” 谢敛一向独来独往。 没什么朋友,父母也死得早, 并不知道寻常夫妻如何相处。 眼前的女郎十分病弱, 还很依赖他。 他不讨厌她的亲近, 反而心底有窃窃的欢喜, 有时甚至盼她再亲近一点。但他尚算理智,很清楚地知道推行新政的下场。 狡兔死, 走狗烹。 作为上位者持刀往下的利器,要承受底下的怒火。 在此之前,他会带着宋矜回到京都。 替她父兄洗清冤屈。 “可你明明来了。”她轻声反驳。 他明明都来了,完全可以为她撑腰,可以帮她应付讨厌的何镂。他是她的夫君,为什么不愿意站出来,凭什么冷眼放任。 女郎不高兴,推回他倒的茶。 茶水滚烫,哐啷一声翻溅了出来,朝着她的手背洒去。 谢敛本能抬手,挡住了热茶。 但无意间,女郎的手便被他覆在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 “我……”他抽回手。 然而腕间一沉,衣袖被女郎牵住。她本就微微倾身,此时抿唇还有点恼的模样,却又很得寸进尺地追问:“你看到我和何镂在一处,好像很不高兴。” 谢敛默然, 他难道还应该高兴吗? “疼吗?”她又问。 手背火辣辣地疼,但女郎的指尖有些凉,轻轻碰上来时,轻微的酥麻和凉意带走了疼痛。 于是他摇摇头。 谢敛终于找回杂乱的思绪,正要说话。 眼前的女郎却陡然低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几绺在茶桌上,她轻柔的呼吸吹到他手背。谢敛喉间轻颤,指骨发紧,险些猛地收回手。 太近了。 太过亲近了。 换做别人,他早该拂袖而去了。 但因为眼前是宋矜,谢敛只觉得心跳快得过分,以至于分不清杂乱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那就好。”她说。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开,宋矜端起一盏茶,低头吃茶。窗外的风吹进来,谢敛的思绪清晰了些,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谢敛才骤然察觉, 她的追问显得太过于越界。 但他毫不排斥。 谢敛心头有些乱,他确实在何镂碰到宋矜肩头时,便后悔了。此刻看她气恼,不由道歉道:“沅娘,是我不该如此。” 一提到这个,宋矜仿佛又生气了。 “曹都督家下月初设宴,何镂也去。”他不知道如何讨好女郎,又替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届时你与我一起。” 她却瞪了他一眼。 很快,便有撇过脸去生气。 谢敛温声:“沅娘。” 她终于抬胳膊,支起下巴看他,蹙着眉叹息,“烫啊,谢先生。” “……” 谢敛默默收回茶水。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宋矜憋了好久的笑,都快要受不了了。 眼前的谢敛仿佛回过神,替她叫了一盏酥山。 酥山冷雾缭绕,散发着牛乳独有的香气。对面烧茶的水咕嘟咕嘟,宋矜坐着吃冰,一边打量对面的谢敛,一边思量有的没的。 陛下将何镂打发到岭南来, 很明显是冲谢敛来的。 她虽然是女子,但因为不是长在父母膝下,读书比较杂。 新政她能看个大概。 一旦彻底推行,等于从各地豪强手里抢走他们手里的土地,等同于抢钱。这样的事情,十分吃力不讨好,但却能在很快的时间内充盈国库。 不止是曹寿想用新政富裕民生。 陛下也想。 陛下不能用的谢敛,如今到了曹寿手里,恐怕是陛下慌了。 不能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宋矜忍不住,抬眼看了谢敛一眼。 他竟在袖子里藏了本书,此刻一边吃茶,一边皱眉翻书。疏影落了他满襟,眉骨锋利,眼窝深邃,像是凛冬深山里一截苍松。 自古改革的人,没有一个能善终。 谢敛入仕前就这么想的吗? “怎么了?”谢敛骤然抬头。 宋矜放下勺子,说道:“你晚间也要去当值吗?” 宋矜觉得他差点就点头了。 然而谢敛收起书,说道:“先送你回家,今日不太忙。若是有要事,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回去的路上,宋矜没怎么说话。 谢敛察觉到宋矜心情不太好,他原本是在看书,却也不由心乱起来。 他虽然不通儿女情长,但并不是个傻子。宋矜刚刚话里的意思,他不至于察觉不出来,更不至于不知道宋矜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然而不可以,不能。 日暮时的邕州城,不如京都繁华。 很快人群便渐渐散去,街道上的吆喝声歇了,窗内几点灯火。 沉闷的暑气涌来,令人心口发紧。 到家后,他照旧回了书房。 旧日的书都被查抄了,邕州本就没什么读书人,连能买到的书都很少。书房有些空荡,只有一些在显贵人家借来的、有用于新政的书卷,整齐搁在架子内。 谢敛本该点灯,照旧翻书记资料。 但他心头越来越乱,一时间顾不上点灯,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一直到夜深。 他才恍然从梦中醒来,心悸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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