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矜看他笔尖的墨,浓得要滴落。 青年提笔继续写字,他写了片刻,忽然移了笔洗把笔洗了。收起那张写了一半的纸,瞥了眼窗外,低声道:“我是辰州人。” 辰州远离京都,在沅水下游。 宋矜先是想,他好像真是为她的喜好准备的,但不太确定。 又想,她小时候还真见过谢敛不成? “我记得,十二年前沅水发了洪水……”宋矜提起了精神,看向坐在窗下翻书的谢敛,“当时谢先生应当才九岁,记得洪水么?” 青年指骨修长,翻开一页纸。 他眸中隐有深思,“这场大洪灾,恐怕荆湖北路一带的人都记得。” 宋矜看着他。 仿佛抓住了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丝线,再拉扯出来几分,或许能得出不一样的惊喜。如果她幼时真的见过谢敛,那他对她这么好,就有了原因。 还有莫名其妙的婚约,说不准也有关。 “我当时随阿爹途经沅水,你见过我吗?”宋矜有些好奇,本能瞧着他。 谢敛敛目,迟迟没回答。 宋矜却忽然想起来,若是当真见过面,年初的时候阿娘不会不提。她的猜测成了空,只好摇摇头,自顾自笑道:“做了个梦,总以为小时候见过谢先生,想来又觉得不可能。”
第47章 帝乡遥六 岭南暑热渐浓, 叶浓蝉躁。 抵达邕州城时,一行人都热得有些受不住。 宋矜往日最怕冷,以为来了南方会好受些, 却被湿热闷得呼吸都不畅,显得中暑。 好在, 住处不错。 两进的院子, 不算大, 但却十分精巧古朴。 进门便是青石影壁, 栽着几株绰约的芭蕉。 爬满凌霄花的墙上苔痕深浅, 引了一弯碧绿的水,在盛夏时节叮咚作响。高大的石榴树洒下满地浓阴,结满了拳头大的石榴, 沉甸甸的。 一进门,便有凉意扑面而来。 众人一路波折,披星戴月。 终于有了遮头的瓦, 踩着青石铺的地面,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分明前两日,还在荒山野岭里。 住在四面漏风的棚子里, 连睡下都只能睡架起来的木板,夜里又要防山里的野兽, 又要拍乱咬人的野蚊子,简直苦不堪言。 田二郎和王伯一行满面笑容。 蔡嬷嬷扶着宋矜, 嚯了声。 宋矜热得怏怏, 提不起精神。 只听蔡嬷嬷低声说:“谢郎君被查抄前, 家里穷得只有半间屋的书, 清苦简朴得令人咋舌。我还怕就算来了邕州城,娘子也要继续吃苦呢。” 宋矜没力气说什么。 但她京都那些人知道了, 恐怕要说从前的谢敛装模作样,好不容易积攒的名声又坏几分。 比起前院,后院更凉快。 因为后院有一个很大的荷塘,风一吹,水波和荷波一起翻涌,凉意便送入了东南方的房间。主人居室就在东南方,头顶一颗参天的荔枝古树,绿浓影深。 蔡嬷嬷很高兴。 因为自家娘子能少吃许多苦了。 宋矜因为险些中暑,又奔波得太过劳累,陡然间松懈下来反而难受了好几天,干脆休息了些日子。 而谢敛一到邕州城,便忙了起来。 一直到六月,宋矜才缓过来。 邕州城的名望人家知道谢敛得了重用,纷纷下帖子要见她。虽然称病了一段时间,但也不能一直推辞,否则难免传谢敛张狂。 “这有什么?谢郎君又不会在意这些。”蔡嬷嬷嘟囔。 宋矜只是摇头。 邕州不比京城繁华,连消暑的别苑也只有一处。 宋矜下车。 才挽起一道帘子,便听见岭南话的女子窃窃私语。 她抬眸,果然见一群梳着妇人髻的女子站在山茶树后,挤着朝她看过来,满是好奇。 察觉她的目光,轰然便又散了。 等到见过礼,为首的太太才说:“宋娘子不要见怪,岭南少出读书人,大家都对你和你家郎君好奇呢。而且最近,大家都好奇新法条例……” 宋矜微怔,她都不出门。 当然也无从得知,大家都在好奇些什么。 “原是如此。”她只笑了笑。 因为不熟,又彼此忌惮的缘故,大家都还算客气。宋矜不爱说话,只是学着称好、称赞,偶尔给点建议,引得大家都很佩服她。 有年轻的太太操着岭南口音的官话,语气满是羡慕与崇拜。 “京都来的何大人也好大气派,谢先生也是雷厉风行的,我们都好奇宋娘子……原来宋娘子生得这么白皙貌美,学问见识也好,再凶怕也对你凶不起来。” 宋矜是个美人。 任谁见了,都会发自真心这么觉得。 且还是个顶顶温柔的美人。 谢敛却凶名在外。 “京都来的何大人?”宋矜如今对京都两个字很敏感,何况京都姓何的人不多,她不由追问,“是哪位何大人,可记得姓名?” “叫做何镂,表字子琢!” “对,听说之前是京都的锦衣卫,很有京官的气派。” 宋矜心口微微一沉。 何镂竟然也来岭南了,看来京都那边,果然都在忌惮着谢敛。 贵太太都是人精,见宋矜的面色沉下来,便知道谢敛和何镂估计不太对付。 她们也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和宋矜太亲近了。 虽然宋娘子性子好、长得美,待人接物也很真诚,可她到底是谢敛的娘子。谢敛要做的事情,已经惹得不少人忌惮,到时候说不准是要得罪人的。 再说了, 朝廷都拨了人来。 大家玩笑几句,纷纷找了借口,没一会儿便慢慢散了。 宋矜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她喜欢这里的山茶,便多坐了会儿。绯红的山茶花落了满地,一片浓艳的色彩,透出荼蘼到极致的醉甜香。 有太太察觉了,怯怯与她说:“后院还有几棵看得更好的山茶花……” 宋矜不由好奇。 绕过回廊,后院果然有几株山茶树。 一棵是妩媚娇艳到极致的红山茶,一颗却是珍贵的白山茶,花瓣堆叠如雪,如梦似幻。 不觉间,身后响起脚步声。 宋矜只以为是蔡嬷嬷,说道:“白山茶难得,稍后去问一问主人家,能否卖我们一支贡在书案上。” “你要哪一支?”是男子的声音。 宋矜猝然回头,撞入一双熟悉的眸子里,心跳如擂鼓。 竟然是何镂。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 蔡嬷嬷不知道哪里去了,浓密的树枝遮天蔽日,浓荫笼罩四周。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唯有朵朵山茶落地的轻微声响。 宋矜心脏仿佛被捏紧了,本能害怕。 她不着痕迹,后退一步。 “我……一时兴起,不要了。” 何镂蹙了一下眉头,往前折下一支白山茶,抬手往前递来,“我瞧这白山茶倒适合你,不如收下。” 宋矜看向周围。 原先提议的太太在门口,一触到她的目光,被烫到似的藏入门内。 “何大人,可看到了我阿嬷?”宋矜忍住恼怒,问道。 然而何镂挑眉,信口说:“不曾。” 她当即朝外走,心里急得要命,口中只说:“我急着找我的阿嬷,这白山茶难得,何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么害怕?” 宋矜的路被挡住,面前何镂居高临下,“我在京都打听过了,你有怕人靠近的毛病……怎么一见到谢敛,倒像是见了蜜似的,百般倒贴,什么闺德闺训都忘了个干净,反倒是见了本官就成了贞洁烈女。” 这话又难听又粗俗。 宋矜听得很恼怒,可她躲不开,不敢随便激怒何镂。 “我瞧着,你也不是那么怕……” 何镂说着,骤然伸手捏住她的肩胛骨,迫使宋矜抬起脸。 肩头剧痛, 突兀的触感令宋矜极度抗拒。 何镂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她抿唇,忍着不适挣扎开,道:“我与谢先生,自幼便有婚约,大人自重。” 宋矜知道何镂不好惹, 但也没料到,到了岭南他都阴魂不散。 “婚约?”何镂冷哼。 宋矜退后几步,对他行了个礼,“我绝无让何大人难堪之意。何大人如今已经官至三品,便是世家大族的女郎也是娶得的,而妾身不过罪臣之女,大人何必与我计较?” 何镂出身低,父母是卖香烛的小贩。 家里运气好,和赵宝攀上了亲戚,才从小吏爬到了如今的地位。但因为家世的缘故,听说在北镇抚司受尽了嘲笑,所以性情刻薄乖张。 宋矜的话,算是给了他台阶。 何镂果然没做声。 只是目光很复杂,仍旧满是轻蔑不屑,却又罕见地没讽刺出声。只瞥了一眼远处,唇边扬起讽刺的弧度,冷嗤着抱胸往树干上一靠,眸底恶毒难掩。 宋矜没有细看,转身走了。 一直走出浓密的山茶花树荫,宋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缓过神。 先前带她过来的太太早就不见了,但不知道蔡嬷嬷在哪。宋矜呼吸还有些急促,正要去找,却没料到一抬头,就撞见了立在了假山旁的谢敛。 藤萝薜荔丛生。 一身靛青襕衫,满身清寒气。 不知为何,宋矜有种他站在这里很久的错觉。 刚刚的山茶花树,谢敛在这里完全可以看到,她不由有些心虚。但很快,心虚便被委屈掩盖,她快步朝着谢敛走过去。 “谢先生。”她说。 青年朝她走来,问道:“何镂欺负你了?” 这里应该看不清何镂的脸,宋矜有些疑惑,但很快便忽略掉了这点细节。 她发现自己袖子里有一朵白山茶。 应该是不小心掉进来的。 “也不算。”因为她糊弄过去了,至少何镂当真没话说了,“你怎么也在这里,我已经好几日都没这么碰到你了。” 谢敛伸手,拂落她肩头落花。 不经意抚平衣料。 “来议事。”他顿了顿,似乎认真思索了一瞬,“听见你也来了,便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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