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摇头,疲惫却透在眼神里。 赵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怜爱,抬手抚摸女儿的乌发,强迫着精神好起来,连带着意识也清晰了。她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沅娘,去将箱子打开,最底下的螺钿杂宝妆奁匣子拿出来。” 宋矜一愣,连忙去取。 不一会儿,那不大的匣子被宋矜抱在怀里。 赵夫人接过来,拨弄匣子上头的珠玉。不过片刻,匣中暗屉弹出,竟然藏着几张薄薄的书信。 不只是宋矜,就连赵夫人都愣了一下。 “这是你阿爹还未入仕前,给我置办的嫁妆。”赵夫人又打开信纸,手指发抖,“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我早该想到!” “阿娘?” 赵夫人眼前发白,将信纸塞入宋矜怀中。 她往后仰躺,眼泪便滑入鬓角。 “你看一看,看一看你阿爹藏着什么秘密。”赵夫人以手掩面,哽咽不可自抑。 宋矜也有些慌乱。 她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才迟钝地去思考这些字是什么意思。等到再度看完一遍,宋矜心口怦怦乱跳,猛地站了起来。 阿爹当年想上报皇陵财政缺口…… 贪污人怎么可能是阿爹? 宋矜匆匆合上信纸,心头乱做一团。 可阿爹被捉拿之后,为什么不以此为证据,为自己伸冤?还是说,阿爹上报伸冤了,却先一步“被”畏罪自杀死在了牢狱中。 不对,不对。 宋矜再次低头,看向手中的信纸。 若是阿爹上报了这些,恐怕她和阿娘,绝无可能有活着的可能……家里也早被掘地三尺。如此看来,阿爹是明知道自己含冤,却没有替自己喊一句冤枉。 阿爹究竟是因为什么…… 何况,审理此案的何镂是绝对不可靠的,谢敛她也绝不敢信任。即便是这封信有可能为阿爹翻案,如今却没有一个可以托付的人,能帮她阿爹喊一句冤枉。 宋矜心乱如麻,只好看向赵夫人。 “阿娘……”她低声问。 赵夫人回头:“你父亲当年,虽然交际极广,可能够算作知己的,只有两个人。” 宋矜自幼多病,只有五岁前养在父母膝下,对这些完全不知道。 “是谁?”她问。 赵夫人说:“前任首辅秦既白,和你前不久拜访过的章大人。” 宋矜更加意外了,不由追问:“母亲,我可和谁有过婚约?” “婚约?”大概是她话题转得太快,赵夫人略作沉思,摇了摇头,“你父亲年少时也是风流性子,常常开玩笑,要将你和你哥哥与挚友结成姻亲。可你五岁时大病了场,你阿爹怕你被收走,此后恨不得从不提家里有个小女儿,哪里来的婚约?” 阿爹和章永怡决裂得太早,这婚事若真和章永怡有关…… 恐怕在她五岁之前。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信任不过谢敛和章永怡……可秦既白多年前刚刚致仕还家,就卷入一场案子,秦家一脉都被诛了三族,也指望不了。 赵夫人又说:“若真要求,的确也只能求章永怡。” 宋矜没做声。 她虽然没见过章永怡,却十分忌惮谢敛。 当初谢敛弹劾她阿爹,这件事章永怡不可能事先不知道。再说了,阿爹又和章永怡决裂了,这样的旧日知己,在某些时候比仇人还可怕。 赵夫人唤她:“沅娘?” 宋矜问道:“阿娘觉得,章永怡为人如何?” “你当日去求他,他难不成还为难你了?”赵夫人的精神很好,甚至微微笑了一下,“别的我不清楚,但你阿爹的友人,人品都是极其贵重的。” 宋矜原本想说,自然是吃了闭门羹。 但仔细回想,却又并没有被为难,只是告诉她有一桩莫名其妙的婚约。 宋矜不由道:“可他的学生,是谢敛。” 听到这个名字,赵夫人微微一怔,霎时间咳得撕心裂肺。 宋矜连忙帮母亲顺气。 过了会儿。 “我……”赵夫人的眸子又开始涣散,张了张嘴,似乎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沅娘,要不就嫁给何镂吧……咳咳,朝堂上的事情,瞬息万变,你上哪儿抓住那阵东风……” 宋矜又沉默下来。 可不是么,这么久就是闷头乱撞。 若是嫁给了何镂,阿弟肯定能活下来。她自然也有了庇护,从此稀里糊涂活着,虽然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声,却不必担心明日就病死在破屋里。 名声有什么用呢?名声不能换药吃。 “阿娘。”宋矜喊了声。 赵夫人轻微的鼾声传来,并没有回答她。 帘子却被蔡嬷嬷掀起来,老人探出半张脸,欣喜唤她,“娘子,我熬了肉粥给夫人补身子,夫人睡醒了么?” 香糯的肉粥香涌入房间,连宋矜都有些饿了。 她摇了摇头,出了门。 蔡嬷嬷把桌椅擦得干干净净,摆着好几道菜。旁边还熬了一碗枇杷水,雪白的梨肉被熬得软烂,川贝小巧,透出一股甜味。 宋矜想到刚刚精神头好起来的母亲,不由弯了弯唇角。 父亲没有贪污,她也有了证据。 只要活着的亲人还能活下去,又有什么不能好起来? “奴婢刚刚发现,不仅屋顶的瓦补好,连坏了的窗子也被修好了。”蔡嬷嬷坐在宋矜身侧,给她夹菜,笑眯眯说,“娘子作画时,总不必担心吹得老咳嗽了。” 宋矜埋头喝枇杷水,也点了点头。 人到了绝境时,有片瓦遮头就可以满足,她忍不住笑了笑。 蔡嬷嬷凑过来,挤眉弄眼。 “刚刚出去买菜,特意饶了路,你瞧我听到了什么?”蔡嬷嬷比划了两下子,插着腰,“二太太回去,挨了好一顿打,听说要不是人拦着,腿就打折了。” 宋矜一愣,又是一摇头。 “说是鼻青脸肿,腿上皮肉都扯开了,骨头都险些拿刀剁断了。”蔡嬷嬷说。 宋矜想起真正拿主意的,必然是自己叔父,心里更不是滋味。当年父亲还年轻时,为了给二叔父做生意,家里还吃了阵子杂米粥。 后来二叔父闯了祸,险些害得父亲丢官,还是母亲请了娘家人周旋,才没闹出大事。 蔡嬷嬷幸灾乐祸道:“听说兵马司的陈大人,还着人过去查了他家的铺子。平日亏心事做得那么多,指不定查出什么来,有得受呢。” 宋矜点头,也微微一笑。 两人吃过饭,又出去买了些纸笔。 街上巡逻的官兵多了不少,流民却一瞬间几乎没有。昔日熙熙攘攘的汴京城,又变得和往日一样,不少卖花女沿街叫卖。 蔡嬷嬷多看了几眼,问道:“娘子买只杏花吧。” 宋矜摇头:“犯不着花这个钱。” “女郎若是答对了诗句,或是新词,也可以不花钱。”路过的卖花女听到了,凑过来对宋矜笑,抱着花箩,“杏花只剩下一支了,还有新开的山茶与桃花。” 宋矜低头,果然瞧见支粉白的杏花。 她正要开口。 远处有少女疾步跑来,伸手握住那支杏花,“我不对诗,我可以花钱买这支花。” 少女眼如圆杏,脸颊白皙,点着珍珠面靥,头戴重楼子花冠,十分美貌。她冲着宋矜扬起脸,轻轻撒了个娇,小声说,“女郎,我想送给我阿兄簪,你能不能让让我?” 宋矜还没回答,就瞧见远处走来的谢敛。 她微微一顿,“……谢大人?” 少女也是一愣,她看向谢敛,“阿兄,你认识这位女郎?”
第9章 汴城雨(九) 许是休沐,谢敛今日没有穿官服。 只着了身佛头青的苎麻直裰,腰间系着条山青丝绦,黑发整齐用木簪绾起,瞧着像是个朴素的读书人。只是他一露脸,周身气度冷冽肃杀,令人有些惧怕。 他周身的气势,比她见过的王侯公子还要矜贵凛冽些。 宋矜有些不自在,轻声打招呼。 那少女性子却极其活泼,捏着杏花道:“姐姐,那你的杏花能让给我吗?你也知道,我阿兄这人古板死了,好不容易答应簪花的。” 谢敛这样的人,确实不像会簪花。但幼妹这般撒娇,说不准也会应允……她不由有些好奇。 宋矜答应了,偷瞧谢敛一眼。 谢敛若有觉察。 “阿念,不要胡闹。”他声音有些冷,面色却并不严肃,“宋娘子若是喜欢,不必管阿念,她胡闹惯了。” 少女生气:“是你喜欢的!” 宋矜跟两个人都不熟,不好贸然插话,却又觉得有趣。 “我算不上喜欢。”宋矜确实不打算买,只是对诗还算长项,“小娘子若是喜欢,尽管买去就是,这花确实也开得可爱。” 少女就掏出荷包,数了十几个铜板,递给卖花女。 她弯了弯眼睛,“给阿兄簪。” 谢敛不说话。 到底不熟,宋矜弯腰,想要行礼告辞。 但那少女一把挽住了宋矜的胳膊,小声和她说:“姐姐,帮帮我。” 宋矜很不习惯别人亲近,几乎本能浑身僵硬,汗毛都要倒立起来了。她僵立在原地,等着少女放开,对方却靠得更近了,“我阿兄最厌烦花花粉粉,你帮我让他不要走。”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呼吸很乱。 少女贴着她,香气扑鼻。 是女子身上的味道,如此想着,宋矜才勉强喘过来几口气。 “阿念。”谢敛骤热冷声。 宋矜感觉少女一哆嗦,猛地松开手。 她呼吸骤然通顺,头脑发白,呆呆看向谢敛。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这么直愣愣看过来,也是微微一怔,伸手扣住阿念的手腕,将她拖开了。叫阿念的少女浑然不觉,踮起脚,趁机将杏花簪在谢敛头上。 谢敛皱眉取下,似有不悦。 “好了!”阿念却回过神来,却见两人在对视,后知后觉追问,“……哦,女郎是?” 宋矜抽回目光,没有回答。 “家中还有事,谢大人和阿念娘子先逛。”宋矜对谢敛行了礼,说不出哪里不太对,只想早些和两个避开,“告辞。” 谢敛不咸不淡,应了声。 阿念却盯着她,匆匆买了支山茶,追上来,“我叫秦念,这支花就给宋娘子赔罪吧。” 宋矜心头微动。 传闻谢敛有位表妹,一直相依为命,传闻中是他自幼订婚的未婚妻。这话不知道是谁传的,她虽然听说过,却现在才想起来,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秦念着十样锦花箩阔袖褙子,雪白剪花纱百迭裙,腰间环佩叮咚。 不仅穿着得华贵,气质也清澈大方。样娇俏烂漫的女郎,就是宋矜从前,也很少能见到有人家能养出来,可见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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