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道:“女郎言重。” “谢大人。”宋矜想了想,想起蔡嬷嬷先前说的话,态度温和不少,“多谢大人帮忙,着人修葺的屋子。因为阿弟无事,我阿娘的病也好了许多。” 谢敛微微点头。 他目光落在她被雨打湿的裙幅上,只一眼便移回,抽出袖底的名帖:“若是有难处,可以解围。” 宋矜十分意外。 她看向谢敛递出的名帖,小心接过来。 “阿兄你……”秦念也愣了,她有些结结巴巴,“你与宋娘子这么熟吗?我上次想那你的名帖,去找傅娘子和陈娘子,你都不给我。” 谢敛皱眉,“胡闹。” 饶是知道这句胡闹不是说她,宋矜也心头一跳。 这人透着股子说不出来的凌厉,她总有些害怕,但又忍不住好奇。 “我拿着大人的名帖,必然也是为父亲的事。”宋矜大概是被秦念感染了,她也没有顾忌了些,不再迂回,“谢大人先前不是说,您不能插手这件事?” “无妨,这名帖递给了别人,也无用。”他又顿了顿,“除了找我。” 宋矜摸不准谢敛的意思,她让她只找他? 但她也问不出口。 只有秦念气恼地哼了一声,伸手一把抽过谢敛手里的杏花,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宋矜。她看了半天,又从袖子里翻出个小镜子来,照了自己半天,仿佛越看越生气。 然后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走。 “不就是一张名帖吗?不给就不给,你爱给谁给谁好了。”秦念气得提起裙子,一把将手里山茶塞给谢敛,小跑着往银楼去,“新出的簪子也不让买……我就买,我就买。” 宋矜愕然站在原地,看向突然生气的秦念。 她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再次看向谢敛,“我……阿念娘子她,好像是有些不高兴?” 谢敛失笑。 将手里的山茶双手递过来,语气寻常,“宋娘子不要在意,阿念就是这个性子。” 对方指骨冷白如玉,托着娇艳的山茶,有种别样的清冷。宋矜不知怎的,有些羞于接过这朵花,却又只好接过来。 “无妨,大人去哄一哄吧。”宋矜笑了笑,想起自己的幼弟,“有人宠着就是这样,买支簪钗就好了。” 谢敛匆匆道别。 不知怎的,宋矜感觉对方多看了自己一眼。 她捧着朵娇艳的山茶,站在原地看女童翻花绳。好半天,买好了丝线的蔡嬷嬷才挤出店门,喜滋滋朝宋矜走过来,“门口有人卖灯笼,才五文钱。” 蔡嬷嬷提着个大灯笼,晃了晃。 宋矜也笑了笑,“总算是有灯笼了,瞧着也结实。” 她想起上次顶着雨,提着盏破灯笼,生怕雨水浇灭了新糊上去的纸。 “娘子买的山茶?”蔡嬷嬷瞧见她手里的山茶花,放下灯笼,接过来垫脚插在宋矜发髻上,“买了碎布,等阿嬷回去,给你做几只绢花。” 从前住在京郊,有时候买的东西不满意。 蔡嬷嬷手巧,会给宋矜裁衣裳、打络子、烫绢花,样样都好看得很。 只要有蔡嬷嬷在,什么都可以解决。 “好。”宋矜心头安稳。 - 秦念挑了半天,挑出一支荷叶钗。 正要戴上,就瞧见楼下的宋矜被老嬷嬷簪花,女郎乌黑鬓发上簪了只山茶,格外娇艳。她微微一笑,浑身清冷的气质冰消雪融。 就是她,都觉得对方美得无法移开眼。 她眼珠一转,看向正凭栏的谢敛。 “阿兄,你喜欢那位宋娘子吗?” 谢敛皱起眉。 秦念赶在谢敛生气之前,插着腰,一鼓作气地说道:“那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何况她还生得这样貌美,我都移不开眼,你难道不喜欢?” “想抄书了?”谢敛道。 秦念身体一僵,说:“就是傅娘子,你都不见面……你就说,你为什么对宋娘子这么好?难道就因为……就因为,和她阿爹是故交?章先生和她阿爹是故交?” 谢敛不做声。 他只看着秦念,清清冷冷,“挑好了?” 秦念哆嗦了一下,她鼓起勇气,又问:“宋娘子也姓宋,她是那位宋娘子吗?” 谢敛眉眼平静,浓黑深沉的眸子看不清情绪。 越是如此,就显得越是压抑。秦念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了,只好拿起那把荷叶钗子,闷头前去结账,毕竟她也害怕谢敛。 父母死前,把她托付给了谢敛。 可饶是这么多年,谢敛对她处处都好,她还是忍不住害怕谢敛,对方周身永远是压抑深沉的。 她永远猜不透阿兄在想什么。 谢敛回过头,扫视整条坊市街道。从他的视角可以看到大半条街,京都的治安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好了许多……毕竟,这段时间的城防增加了几倍。 他扫视完四周。 收回目光时,却猝不及防瞧见什么。 楼下的宋矜正朝桥上走,女郎纤细窈窕,行走间碧绿褶裙如一茎细柳。她乌黑如缎的长发低绾,簪着朵娇艳的山茶,反而衬得她愈发病弱苍白。 她怀中抱着卷轴,若有所思地回过头。 两人目光并未接上。 谢敛收回目光,秦念问得其实都不对。 不是他和宋敬衍是故交,也不是因为宋敬衍和老师章永怡是故交,而是因为他和宋矜是故交。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从他弹劾宋敬衍之后,京都就注定要掀起些风浪来。 - 二三月多雨,不宜出门。 宋矜也不爱热闹,干脆沉下心来,专心作画。 她常年生病,身体已经再也无法如正常人一样用功。比起做别的,只有书画花脑子就可以,不必花费力气。 但画画时,也要十分专注。宋矜几乎每日都是坐在窗前,一坐便是几个时辰,一直到天色黑透了,才能在黑暗里歇一歇眼睛和脑子。 但或是运气好,一连数日,她挂在画楼里的画都卖了出去。 银子非但没有坐山空,反而多攒了几贯铜板。 宋矜原本还在和母亲商议,要不要花费一些银子,去牢狱中探望阿弟。却不想,当晚便传来了消息,说是这案子拖了太久,圣上下旨在三日内结案。 但父亲的案件一直没有审理,如何结案? 宋矜只觉荒谬。 今夜雨势越来越大,拍得窗户劈啪作响。 何镂来时,宋矜正换好衣裳,提着灯笼要出门。 她没料到何镂会来,也顾不上给对方倒茶,只问道:“何大人……怎么会来这里?” 何镂满身都是水,抹了把脸。 他靠在矮桌上,似笑非笑,黯淡的灯光衬得他眉眼越发深邃,犹如鹰隼般锐利,隐约有些讽刺与得意,“消息刚刚通知给你们吧?” 何镂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 宋矜十分不安。 她点了点头,却没有主动问出口。
第10章 汴城雨(十) 何镂喝了口冷茶。 他随手丢开粗陶杯子,支起胳膊,沉沉阴影投射下来,“宋娘子,你对谁都这副怯生生的模样么?”他嗤笑一声,“乡下的村妇,都不如你这般扭捏。” 宋矜无视掉他话里的嘲讽,匆匆问:“为何三日内要结案?” “这与你无关。”何镂直接打断她,居高临下,“这桩婚事,只要你应下来,你阿弟自然不会有事。” 宋矜心口冰凉一片。 她原本以为,这桩案件,哪怕就是再潦草……也是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 却没有料到,朝廷不仅根本不想查,还想要以最快的速度结案。这盆脏水,要在热度最高时,直接泼在她阿爹头上。 只要此时结案,此后想要翻案千难万难…… 绝不可以如此! “何大人……”她有些失神。 “沅娘,”何镂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拖拽来,“你在想谁?章次辅……还是谢敛,你盼着他们帮你,不如求一求我。” 他衣衫华贵湿冷,阴鸷的眸光闪烁不定,犹如威武的恶罗刹。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轻而易举杀了她。 宋矜被拽得一踉跄,险些扑入何镂怀里,僵着脖子后仰起半张脸。 她惊呼一声,腿也被凳子砸伤。 屋内哐啷响,灯火也被吓得一跳,屋内的光线刹那间暗下去。宋矜半跪在凳子上,何镂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厚重的呼吸如钝刀子般刮在她后颈处。 宋矜心口狂跳,“这案子胡乱定下,何大人就不怕日后翻案……” 话还没被说完,她的喉咙就被扼住。 身体失去掌控,宋矜以屈辱的姿势抬起脸。 何镂眼底嘲讽满满,“翻案?”指腹危险地摩挲咽喉,讽刺低笑,慢条斯理地说着,“你们宋家死了个干净,谁为你翻案?难道谁也想如你宋家一般,死个干净不成?” 每一个死字,都如一把刀扎入宋矜心口。 如何镂所说,没有人敢伸出援手。她和阿娘无数次扯下脸面,求了不少人,受了不少白眼,却只换来一句难道想让他们也和宋家一般,死个干净不成? 宋矜默不作声。 门被何镂的人守住了,谢敛的名帖虽然交给了蔡嬷嬷,却不知道蔡嬷嬷能不能找到机会出去。就算是能够出去,章永怡却未必会伸出援手。 但无论如何…… 她抬起脸,轻声道:“我如何确信,大人当真会保住我阿弟?” 语气似乎是哀求,却更像是和他对峙。 何镂猝不及防,心口被撞了一下。 对面女郎本就生得纤弱破碎,眼底含着泪水,就如一支含露的虞美人。何镂心头升起一缕火气,烦躁地收紧了手,却被她因此滑落的泪水烫到。 他几乎本能松开了手,再度发怒。 “宋家败落,但名声犹在。”少女咳得肩膀颤抖,单薄细长的脖颈压低,呛出的眼泪扑簌顺着面庞滑落,“要是我阿弟也死了,旁人只会觉得大人落井下石,而不是我们背靠着赵掌印……” 她一气呵成说完,咳出大口大口殷红的血。 何镂怒得发闷。 宋矜非常聪明,她说得就是关窍。 贪污的人根本不是宋敬衍,但宋敬衍是最合适的替死鬼。无法调查,只能盖棺定论……但宋敬衍早些年风评太好,仓促定了罪,恐怕有人要闹着平反。 可他上头那位却等不了了。 那折中的办法,就是将宋敬衍“拉入”赵宝一党,让他当个“恶人”。 左右赵宝这些年,背的锅够多,又有上头那位罩着。赵宝保了宋家唯一的后人,旁人自然会觉得,宋敬衍手上不干净……也就不会有人相信她阿爹的清白。 ——怎么相信?那可是赵宝阉党同伙。 “你倒是聪明。”何镂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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