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少女抿唇不语,乌发散乱地滑落,衬得她脸色极其苍白。何镂心中生出别样的念头,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想要攫起她的下颌。 喉间一凉,她袖底的银簪猝然刺出。 她整个人苍白得没有色彩,眼里却如同跳跃着野火,尤为激烈。 “离我远点。”宋矜说。 何镂沉着脸。 她讨厌他的眼神毫不遮掩,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哪怕是亲手弹劾她父亲的谢敛,宋矜都不是这样的眼神,却偏偏这样嫌恶他。 何镂阴沉沉地看着宋矜。 片晌,他嗤笑起来,握紧腰间刀鞘,站了起来,“怎么?你……” 这句话还没说完,门就被拍响。 “大人,章次辅的人来了一趟,要见……见宋娘子。”对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归于沉默。 宋矜仓促抬起脸。 谢敛没有来,但章永怡的人来了。比起谢敛,自然是章永怡来得更靠谱一些,但章永怡如今的实权不如谢敛,若是何镂发了疯,未必镇得住何镂。 只是,她原本还以为,上次章永怡不见她……如今或许也只会是谢敛愿意出面。 短短数刻,她心中想了许多。 何镂似乎十分不悦。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何镂不耐烦地道:“请过来。” 何镂踹开门,转身出去了。 宋矜身体晃了一下,她坐在了地上,靠着倒地的凳子才没有瘫下来。对方明显要定阿爹的罪,但一旦定罪……阿弟就一定会死。 确实如何镂所说,只有被泼上脏水,才能忍辱偷生。 她疲倦地靠着凳子,看向门口。 木门吱呀了声,风雨裹挟着潮意,扑面而来,吹得沉重的帷幔扑灭了灯。对方提着盏灯笼,周身隐在黑沉沉的雨夜里,只有一双眸子倒映着灯光。 宋矜僵着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谢敛。 她有些惊讶,旋即回过神,“谢大人。” 对方衣裳湿透,乌黑的鬓角有几绺碎发,黏在凌厉苍白的颌骨处。他抬起漆黑的眸子朝她看过来,没有打招呼,只是从袖子里取出几张信纸来。 那信纸非常熟悉,宋矜看着谢敛摊开。 她确实认识。 那是她着人送给章永怡的信纸,可以为她阿爹翻案的证据。但她密送给章永怡的东西,本该存在衙门里,作为翻案的证据。 但此刻,既然出现在谢敛手里,说明必然出现了意外。 宋矜唯一的希望,就这么轻飘飘的,被浇灭了。 “这些信,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谢敛道。 宋矜皱起眉:“那该等到何时?” 谢敛没有回答,反而说道:“三日内,必须结案。既然无法审理出结果,那在结案之前,这些证据,绝对不能流落出来。” “谢大人。”宋矜没有力气生气。 她防备何镂,也防备谢敛。 但此时,她却没有力气握住手里的银簪子,反而只是追问他,“所以……你拦截了我送给章大人的证据,让我眼睁睁等着我阿弟,死在我眼前?” 屋外风雨潇潇,何镂的人将小院守得严严实实,四处都是重重人影。只要稍有动静,就会响起更多的铁甲佩刀声,随时就要闯进来。 谢敛放下手里的灯笼,自己坐在桌前。 黑暗中,只有他身边有光。 “不会。”谢敛垂眼。 灯火明昧,宋矜下意识去瞧他。青年周身清寂矜贵,眉头微蹙,眼底如藏着淡淡的阴影。在她急切的目光下,冷白指骨翻动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视过去。 他这才微抬了脸,看向她。 黑眸深沉,神情肃杀,恰如传闻中手握生杀大权的权臣。 欲来风雨,仿佛停了。 宋矜心口的急切,不觉舒缓了些。 但她停不住焦灼,攀住了谢敛的衣袖。对方的目光如有实质,霜雪般冰冷沉重,宋矜脑海中不由浮现许多传闻…… 无数流民死在他手上,血肉模糊都目不斜视。 不少犯人,更是被他亲手折磨致死。 她轻轻哆嗦了一下。 “宋娘子,这三日都不要出门。” 对方在她抽回手之前,隔衣将手搭在她小臂上,迫使她不要躲开。谢敛凑得非常近,已经到了有些失礼的地步,略带苏合香的呼吸洒在她身上,是冰冷平静的。 一片漆黑中,宋矜看向唯一的光源。 她低问:“为何?” 谢敛没有回答她,反而是将信纸再度收入袖中。 经年的信纸发脆,宋矜听见谢敛动作微顿,才回答她,“十二年前,宋大人外放路上,曾有恩于我。” 十二年前,父亲外放做官。 乘船自沅水而下,却因为连日下雨,沅水发了洪灾。沅水两岸无数百姓受灾,无家可归的老幼极多,她阿爹就顶着不能按时赴任的压力,留在沅水附近捐赠随行药物,帮助当地官吏抗洪。 当时她阿爹已经很有些清名了,为防有人说她阿爹沽名钓誉,此事并未声张。 何况…… 谢敛的年纪和祖籍,竟也对得上。 但既然如此,他又是如何问心无愧,写下那一纸弹劾的? “若三日后,事情有变。”在宋矜还心情复杂时,谢敛再次将名帖递入她手中,“去见老师,章次辅必然会帮你。” 名帖似乎也被打湿了,冷得宋矜晃过神。 她猛地看向门外。 这样森严的守卫,就是为了逼迫她和母亲,答应投入赵宝一党。 宋矜隐约觉察出什么,顾不得对谢敛的愤恨厌恶,追问道:“若是我出了门,或是我答应了何镂,又会如何?”
第11章 汴城雨(十一) 谢敛垂眼看她。 隔着微弱的火光,宋矜从他眼底看出一丝无奈,但稍纵即逝。谢敛松开了手,两人间的距离再次拉开,气氛就有些没有来的僵持。 片刻,他说:“我的意思是,宋娘子可以信我。” 宋矜沉默不语。 谢敛既然受了阿爹的恩惠,却又弹劾她阿爹,谈何信任? 何镂是在恐吓逼迫她,那谢敛也有可能在欺骗她。她无声地看了谢敛一眼,对方却在此时,取出一方玉佩出来,放在了宋矜面前。 “这是十二年前,定婚的信物之一。” 宋矜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多年前阿爹给她的玉佩……可她以为是自己弄丢了,却不知道,原来一直是在谢敛手中。 别的可以作假,这玉佩做不了假。 她沉默地接过来,检查真假。 “谢大人。”宋矜嗓子有些发哑,忍住心中复杂情感,“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你。” 相反,她一点也不想信谢敛。 十几年前她阿爹顶着重罪,救了谢敛。十几年后,谢敛入仕,却是踩着她阿爹阿兄的白骨来平步青云……如果不是为了阿弟,她甚至恨谢敛恨到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如果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谁受得了这样的耻辱。 谢敛道:“不必信我,宋家后人不愿见宋阁老含冤,自然能等三日。” 宋矜说:“能不能让章次辅……” 谢敛头一次打断了她,说道:“不可打草惊蛇,但老师与宋阁老生前是至交,宋娘子可以不信我,却应当信得过老师。” 宋矜沉默。 他说得对,有了阿娘的话,她确实大概能信任章永怡。 何况……她送给章永怡的证据,如今在谢敛手中。章永怡和谢敛不分彼此,她再纠结这些,倒也无用。 “好,我信你。”宋矜说。 谢敛并不意外。 相反,宋矜如今的处境,除了信任他……别无他法。 何况,眼前的女郎虽然病弱,却已经咬牙坚持了这么久,恐怕有一线生机,就绝不可能妥协。但能够狠下心来信任他,恐怕也十分不安。 他开口,“宋娘子……” “我既信谢大人,便绝不会违背自己说过的话。” 女郎抬起脸,眸子清亮。 她语调坚定,却又带着几分恐惧的轻颤,咬着牙与他做承诺,“倘若有人趁我无法与大人通消息,挑拨离间,请大人也万万要信任我。” 谢敛微微一愣,要安慰的话便哽在喉中。 女郎弯腰,盈盈一拜。 他不由想起数日前,她在牢狱中无声落泪的模样。 谢敛没有搀扶她,少女咳呛着抬起身,苍白的唇边带着几缕血迹。但她却弯了弯唇角,水一样的眸子格外动人,将他的玉佩珍重地收好。 “我能等三日。”她说。 谢敛知道她付出了怎样的决心。 原本以为,十数年不见,宋矜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可如今看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从来不会消失。 “这三日不必害怕,何镂不会轻举妄动。”谢敛语调温和了些,沉吟片刻,冷淡地补了句,“若是能寻到机会,可以来见我。” 对面的女郎点了点头,抿唇。 显得又安静,又听话。 “好。”她说。 门外的守卫越来越多,谢敛没有久留。 宋矜目送谢敛离开,四周再度陷入黑暗。她将门关上,后背抵住门坐在地上,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渐渐回过神来。 耳畔雨声叮咚,风吹得竹影离离。 宋矜仰面闭眼。 她撇除杂念,停了一会儿雨声,才慢慢觉得恐惧感散了一些。 出事那天,哥哥护着阿弟,悄悄拉着她说。宋家的儿郎宁可死,也绝不可能贪污受贿,让她和阿娘万万要相信他们。 阿兄和父亲宁可死,也没有认罪。 那她也不能嫁何镂。 宋家绝对不能背这样的骂名……可一想到牢狱中的弟弟,宋矜又觉得惶恐害怕。弟弟落在何镂手中,若是何镂知道了什么,情急之下可能会对阿弟下手。 她如此思来想去,处处不安。 不过片刻,便觉得心焦力竭,累得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宋矜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渐渐生了困意。她耳边时不时嗡鸣几声,眼前发花,眼皮都掀不起来地闭眼养神,不知何时才慢慢察觉到,外间似乎在争吵。 是她阿娘的声音…… 宋矜挣扎着提起一口气,颤抖着打开门。 赵夫人气喘吁吁地扑进来,一见宋矜,手中的木杖便掉落了。她歪进宋矜怀里,却不料宋矜比她还要虚弱,两人在黑暗中摔作一团。 “怎么都是湿的……”赵夫人叠声道。 宋矜垫着自己阿娘,后知后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快要湿透了。 “刚要换。”她含糊道。 宋矜想扶起阿娘,手却抖得厉害,来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她挣扎了几遍,干脆坐在地上,小声和赵夫人说了自己的打算。 好在,赵夫人并没有生气,只是在黑暗里拉着她的说,与她说道:“你阿爹要做的事,我和你阿兄总是知道一些的……沅娘,从事发那日开始,我就没敢奢望你父兄阿弟三人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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