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这动作,云纤微微张开了唇。 十几日前……壮年男子。 她敛了眼,心中想到一人。 不日后,要为卫铎施杨木接骨术的太医院院判,陆岗松。 “我……” 卫铎扯着唇:“也不知当中内情。” 他只是有所猜测,事情未必如他所想那般。 许是腿又开始痛了起来,卫铎转过头盯着自己的左膝,以几不可察的气声道:“太累了。” “你说什么?” 云纤未听见,她坐在卫铎面前:“我未听见你说什么。” “我说太累了。” 卫铎仰起头,眼中泛着的红一点点蔓延至眼尾。 少年俊秀面庞浮现一丝苦笑,一丝嘲弄。 “未受伤前,我日日晓日寻花,春风带酒,骑射一流,与京中纨绔子在外斗酒多日,亦不觉疲惫。” “我以为在外装一纨绔已足够疲累。” 看着云纤,卫铎眼中涌出热泪:“我以为……整日与那群酒囊饭袋称兄道弟,便是这世上再煎熬不过的事。” “日日与那些纨绔斗酒狎妓,我以为青楼之中妓子身上低劣的脂粉香,就是这世间最难闻的味道。” 卫铎忍不住抓着云纤手臂:“那时候我曾想,若可以,我愿在家中躺上几日,哪怕静静看上几本书,写几个大字。” “又或是陪卫锒敲一敲铜钵,给他念一念无趣的话本子……” “我生来尊贵,素日心高气傲,也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连如厕都不能凭己之力。” “我更从未想过,日日躺在这锦被软铺上,会是这般疲累。” 卫铎抬起手,遮挡双眼:“双腿有伤,药物腥苦,汗液酸臭,这味道不知比妓子身上的低劣香粉难闻多少倍。” “你不知,我……时,单嬷嬷站在一旁,我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腿伤疼痛,冷汗常打透内衫,贴在身上刺痒难耐,我却不愿唤人替换。” 一日换十几身,便是他贵为湘王世子,亦觉不妥。 “我心中厌烦,又恼自己往日身在福中,却无端挑剔,如今再想过一过那假做纨绔,招猫逗狗的日子,亦太难了。” 他本是天之骄子,如何就沦落到要满头银发的乳母照顾自己如厕了? 他怎能甘心,又怎能接受? 可他做不出失礼事,亦不能丢君子之风,他只能日日做不在意,将满心惶惑、恐惧掩藏于心底。 “我……” 卫铎薄唇紧抿,不让一丝哽咽自口中流出。 他遮挡了自己视线,亦瞧不见云纤神色。 云纤坐在他面前,神色清冷,不见一丝动容。 她不知晓日寻花、骑射一流的卫铎是什么样子,但她知晓卫铎与那些京中纨绔子所去的青楼,所寻的妓子,不会用他口中低劣的香粉。 或许往日的云纤,在鲁家巷尾货郎那所买的七八文一盒的香粉,才称得上他口中的低劣。 但云纤从未在那香粉盒子里,闻到任何异味。 她也不知一日换三四次内衫,日日换被褥的人,身上哪里来的药臭、汗臭。 在云家,她夏日做木活,也不过晚间入睡前,换一身干净内衫。 她生来就不尊贵甚至低贱,素日亦从无心高气傲之态,所以她不懂,也不能理解卫铎的痛苦。 就好像身为湘王世子的他,并不能理解一个壮年男丁失踪,对寻常人家意味着什么。 他与她,与李玉蘅,与云家人,与王府内外院的下人,还有那些失踪的男子,皆不同。 大不同。 莫名的,云纤嗤笑出声。 卫铎放下手臂看着她,就见云纤也如他一般红着眼泪流满面。 大颗大颗的泪止不住一般,一串串滚落,云纤哭着,却又忍不住笑。 “你笑什么?” “我笑……” 一滴热泪砸在卫铎手背,云纤道:“我笑你定有康复那日,我笑你虽遭此一难,却仍有翻身机遇。” “我笑你贵为湘王世子……” “确与世人不同。” “我笑我夫终会康健,恢复如常。” 云纤抹着泪,终嚎啕不止:“我笑你……总有机会再晓日寻花、春风带酒,做上京第一等纨绔。” 她站起身,伸出手抚着卫铎双颊。少女澄清目光被泪水遮挡,令卫铎莫名心跳。 二人相距极近,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鼻息间的热意。 云纤看着卫铎,柔声道:“你什么都不必理会,你只需等待,等那场杨木接骨术,我信陆大人一定会成功的。” 将卫铎抱在怀中,云纤脑中闪过的却是躺在云家院子中,还有血泊里的巳月、银霜等人面容。 这世道,好不公。 有些人生来尊贵,有无数翻身可能,哪怕跌入泥淖,亦有无数人在后等着将他捞起。 而有些人,犹如蝼蚁,只活着便需拼尽全身力气。 “若我恢复如常,我必给你……” 她的反应不在卫铎设想之中,她往日并非情绪激浓的人,常淡淡的,卫铎一直以为对方对他情意不深,少见真心。 可今日…… 卫铎心下一横,有意给一二诺言。 他重诺,说出口,日后必会达成。 哪知不过刚开口,便被对方打断:“若你恢复如常,我便给你讲讲傅家的日子,你不是一直想知晓吗?” 耳边仿佛响起巳月那句快走,云纤又忍不住眼中一热。 “我有许多事不知该如何处理,若你伤好了,我一桩桩一件件告知你,你帮我拿个主意可好?” 她头一次流露出真心实意的脆弱与讨好,卫铎不知怎的,看着眼前双目赤红的姑娘,只觉莫名受了蛊惑。 “待我伤好,你将那些不可解的难题,一一说与我听,我会竭尽所能助你解开。”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二人交换誓言,还不等心绪平复,促织便匆匆赶了过来。她站在床榻前,竟破天荒有些为难地看了云纤一眼。 卫铎正要开口,云纤却是万分识时务地准备转身离开。 “不必,你只管留下。” 银玉见状微低下头:“禀世子,锦韵堂那边闹起来了。” “为何?” 他母妃已消停许久,此时不知又为了什么事。 “王爷他……” 抬眸看了眼卫铎神色,银玉艰难道:“王爷将先前为世子在朝中谋的差事,交给了二爷,王妃知晓后很不高兴。”
第105章 异梦 王府世子虽说出身金贵,但在朝中并无实权。尤其这几年圣上愈发忌惮湘王府,认为卫益清依仗着太后之势忤逆自己,愈发不喜。 他身为湘王世子,享尽富贵,却独独不可一展长才,露腹内经纶。 他自幼熟读孔孟一心经世济民,却壮志难酬,毫无用武之地。 每每父王在朝堂上拂了圣上的意,他便要在上京到处招摇,以湘王生了个无用纨绔的流言,平圣上的一颗酸心。 朝中的那份差事,是他求了父王许久,又在他及冠娶亲后,方落定下来。 并非可掌实权的什么好差事,但……也是他百般艰难求来的。 于他来说,意义非同小可。 湘王世子入朝本就不易,他几次进宫央求太后,甚至不惜丢尽颜面彩衣娱亲,方让太后心软对圣上施压,圣上迫于孝道才允了他一官半职。 先前他不满傅家女,却不曾极力反对这婚事,当中也有想要早些入朝的心思。 可如今…… 卫铎双腮紧绷,额头青筋绷起,却是不知该怪谁、怨谁。 十几日后那一场杨木接骨术成败犹未可知,可便是成功,怕是一年半载内,他也无法顺利行走,更别提入朝为官。 “世子知晓了,你先退下吧。” 见卫铎神色不对,云纤转头将银玉打发出去。 她不知当中内情,却也不得不开口安慰:“待你腿伤康复,还有机会。” “没有了。” 卫铎淡淡道:“没有机会了。” “圣上忌惮湘王府已久,不会让父王、我与卫铮全部入朝,这一个差事,已是天大恩赐,我……” “再没有机会了。” “为何忌惮湘王府?” 云纤对卫铎入朝与否并不在意,她抓着膝上裙摆,心弦紧绷。 “……” 短暂沉吟,卫铎似下了决心道:“圣上育有二子四女,太子体弱多病,二皇子……” “二皇子如何?” 卫铎道:“此事你自己知晓便罢了,万不要说与他人听,虽也算是众所周知的秘辛,但无人敢拿在面上说。” “二皇子他为人处世八面圆融,却偏偏生了个怪病。” 云纤惊讶抬头,卫铎叹息:“他认不得字。” “认不得字?” “是,生来如此。与卫锒不同,二皇子非心智不全,只单单认不得字,无人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可先前朝中都说,二皇子是因后宫争斗,被人下了厌胜之术。” “难怪。” 云纤垂着头,语气低哑:“太子病弱,二皇子又无继承大统的能力,难怪,难怪……” 她的手攥得愈发紧,耳边似能听见自己抑制不住的心跳声。 “我知晓父王是为湘王府考虑,圣上年岁越大,猜疑之心越重,再拖下去,这百般求来的机会也要拱手让人。” “可……” 可他不甘心。 卫铎只觉鼻中酸涩:“我知卫铮无争权之心,可我抑制不住想要迁怒他的心思。” “我知君子应成人之美,不应重利轻义,我知晓的。” 将手覆在膝上,心中万般酸与苦、无来由的怨憎委屈,都只能化作对自己的恨恶。 他恨自己如今这废物一般的模样,更恨自己心胸狭隘,遇难后满心小人奸相。 他不该这般,却又难以挣脱心魔。 云纤垂下眸,看着衾被上绣着的团福纹样轻声道:“你悔了吗?” “当日为救白榆,害得自己这般模样,你可曾悔了?” “不悔。” 卫铎似是不能理解为何她反复执着于此:“你好似很在意我是否后悔救下白榆。” “并非我在意。” 云纤不曾抬头:“你以圣人之道标榜自己,自会活得艰辛,既你不悔当日救下白榆,便已胜过世间万万人,其余的,你非圣贤,怎可能六根清净,无半点私心?” “莫自寻烦恼,莫做庸人。” 云纤站起身,为卫铎披上一件外袍:“福祸无端,人生如寄。” “世事瞬息万变,大婚前你不曾想过会有今日,是以你眼下的担忧,来日也未必会成真。” 她语气轻缓:“湘王府日后会如何,你我会如何,都不好断言。” “万般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与其操心日后不知会不会发生的,不若用些心思去解决眼前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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