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缨颔首,道了一句“诸位辛苦”,接着越过门外守军向内殿而去。 放在平时,崇政宫乃是最为端严肃穆的治国理政之地,而现在殿前金阶却染上血色,过去的股肱之臣也成了阶下囚。 兵部尚书赵斌等人被压着跪在地上,发丝散乱,深蓝色官袍上有暗色,是沾上的血迹,看上去分外狼狈。 听见脚步声,赵斌抬头看向来人。 面前女子十分年轻,容貌出众,正是大好年华,若不是年纪摆在那里,他会真的以为是故去的宁皇后死而复生。 “······二殿下。” 他自知难逃一死,便也不再拘束,绝望又肆意:“老臣远在魏都,常听世人说起殿下英姿,一别经年,今日得见,果真颇有先皇后风采。” 朱缨的母亲宁皇后在她六岁时就崩逝了,本是声名显赫的女将军,当年不知让多少少男少女倾慕,最后却困死在了宫墙之中。 朱缨早就不记得了她的模样,只能回想起幼年玩耍时,那双执帕为她擦汗的、有薄茧的手。 “本宫身上流的是大魏皇室与宁氏的血,自然不会差。”朱缨毫不谦虚。 多年来,她在军营起早贪黑,每日除了习武练兵,还要学君子六艺、权谋心术,哪里有逊色的机会。 这位尚书大人乃是先帝时就颇受重用的老臣,朱缨小时候被抱在龙椅上玩,经常与他打照面。 她垂首,居高临下望着他,清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赵尚书乃是父皇的股肱之臣,再过两年就将荣休了,为何却糊涂,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赵斌已近花甲之年,生了半头银丝,花白的头发此时散乱,更显落魄。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用粗哑的声音道:“如今再说多少也是徒然,陛下昏庸,老臣出此下策,也是被逼无奈,为我世家谋一条活路而已。” 朱缨嗤了一声,不再看他,转身朝帝王寝宫走去。 她虽不知为何近几年父皇对世家如此敌视,可他有分寸,对世家的打压皆是有罪名可查的,若说他有什么错,便是没有在世家揽权结党之时装作看不见。 赵斌说得冠冕堂皇,也不过是因一利字罢了,怪不到生死头上。 朱缨想,魏都世家跋扈久了,怕是忘了这大魏是谁的江山。 也许是皇帝的,也许是百姓的,但绝不会是他们的。
第2章 新岁 朱缨步入帝王寝宫。 其间陈设恢宏大气,雕梁画栋无不精美,虽生着炭火却无甚人气,让人感觉冰冷又空荡。 好像是当年的模样,却也不是了。 龙榻上皇帝昏睡,几位太医正在旁侍药,除了偶有碗勺碰撞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太监总管王庇打小就被家里卖进了宫,此后便侍奉在当时还是皇子的朱景身旁,也是看着朱缨长大的。 他正侍立在龙榻一侧,见朱缨进来,先是愣了一瞬,随即便认出了她,脸上掩饰不住欣喜,快步上前想要跪拜,低声道:“老奴拜见公主殿下!” 正侍药的太医听见动静,忙停下手中动作行礼。 “总管不必多礼。” 亲手扶起王庇,又示意其他人起身,朱缨问:“父皇身子如何了?” 为首的太医面露哀戚,摇摇头道: “回殿下,陛下近几年暴躁易怒,心火郁结不见疏解,身体本就不甚康健,又不爱惜龙体,常是饮酒如饮水,上下无人敢劝,早已亏空了身子,如今怕是······” 太医抬头偷瞟了朱缨一眼,没敢继续说下去。 “怕是时日无多?”朱缨喉咙酸涩。 众人将头垂得更低,不知这话如何能从公主嘴里毫无芥蒂地说出来。 见太医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的心凉了半截。 宁皇后去得早,相比母亲,朱景这位父亲在朱缨心中的印象要深刻得多。 她还记得母亲在世时,每到下朝,父亲都会来陪她们母子用膳,常常是母亲拉着她的小手在宫门口等候。 等看到他的身影,她便松开母亲的手,哒哒跑到父亲身边,拉住他的衣角。而父亲怕她摔着,往往弯腰把她抱起,甚至会让她坐在自己肩膀上,惹得她开心地咯咯笑。 那是朱缨前十几年的人生中,最为幸福的一段时光。 后来,她听说自己的母后去了很远的地方,每日只有她和父皇两人一同用膳。 起初她不满,常是气鼓鼓地问母后去了哪里,每当这时,她的父皇总会愣神许久,最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低哽咽出声。 她是很少见父皇哭的。在她眼里,父亲君子翩翩,少有笑之外的神情,对她和母后向来没有脾气。 时间一长,她就明白了这个问题会让父皇伤心,便不再追问,一心跟自己的母后赌起气来。 不是走了吗,有本事就永远不要回来呀。 她真的没有再回来。 只是朱缨那时还小,过了一段时间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因为父皇待她还是很好,尽管不能陪她日日用膳,但还是会经常为她画像,来看她时带几枝开得正艳的荷花。 朱缨慢慢走至龙榻前,只觉得腿上仿佛灌了铅,异常沉重。 她看向龙床上的人。 现在的朱景早已看不出当年公子风雅的痕迹。他昏睡不醒,瘦得几乎脱了相,眉间郁色难消,鬓边也多了几缕银丝,手无力的搭在床侧,手背青色的血管凸起,虚弱异常。 朱缨一下子红了眼,却哭不出来。 父皇十年不与她相见,就连年关也不许她回宫,是怕她被人暗算遭遇不测,还是不想让她看到日益衰弱的自己? 她接过太医手中的汤药,把剩下的一点点亲自给父亲喂完。 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一滴热泪掉在朱景手上。 奄奄一息的皇帝被这滴泪烫到,意识有了苏醒,迷蒙间,他好像看到了宁皇后。 “阿檀······” 他想让宁檀带他走,他不愿留在这里,却说不出话来。 “父皇?”朱缨见他有反应,连忙多叫了几声。 朱景艰难睁开眼,面前的人既像他,又像阿檀。 “······阿缨?” 眼前清明的一瞬间,朱景就确定了这是他的女儿。 赵斌逼宫,他拖着病体,本就不想再苟活于世,只是不愿死于乱臣贼子之手。接着,他看到一队兵士进入崇政宫,武器上均配有一串红缨,这才放下心来,脱力陷入昏迷。 他虽未见过,却知晓朱缨有一支这样的军队,他认得那串红缨。 “父皇,是我。”朱缨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她这些年见惯了生死,而今面对父皇,心中极度伤悲却流不出多少眼泪,只能哑着嗓子说话: “外面的叛军已被女儿料理干净,父皇不必担忧,万事以龙体为重。” 朱景说话已是困难,声音极小。 朱缨凑近,听见他说:“赵氏···流放···寝宫···牌匾之后···” 她听得认真。 只是,她发现父皇的手渐渐变凉了。 --- 丧钟响起,无限哀绝。 当今陛下薨了,朱缨没有父亲了。 她听父遗命,已悉数下了令,将寝宫中所有牌匾卸下,在最厚最大的一块之后找到了那道传位诏书,是写给她的。 那诏书看着年头有些久了,想必是很多年前就写下的。 朱缨身体僵硬,起身时晃了一下,忘不了父皇攥住她手,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你母后的死······” “不要放过···他们···” 九月的天气仍是暖烘烘的,可她的手极冷。 --- 爆竹噼啪,春帖幡胜,又是一年新岁。宿雪难消,朝阳正升起,晨钟浑厚的声音响彻整个皇宫。 新朝已立,然先帝大丧未过三年,举国同哀,天下庆典一切从简。宫中亦是如此,仅有重要宫殿悬挂了几只牡丹缠枝喜鹊灯笼,明晃晃的烛火映照着,倒是分外喜人。 虽是数九寒天,天色又未尽亮,宫中已经有了几分热闹。 得脸的宫婢大多换了新衣,在雪迹未消的宫道上纷纷往往,低首快行,留下一串串不显杂乱的绣鞋印。 承明殿内,朱缨已经起身,此时洗漱毕,正由宫人服侍梳妆。 乌发如云,被灵巧的手指悉数挽起,梳成繁复的高髻,金笄从中穿过,青涩便褪去几分,多了几分威仪。 昨晚折腾得晚,一直到二更天才睡,困意席卷了朱缨的身体。寝宫地龙烧的暖,她足上仅着一层薄袜,交叠缩在酸枝木圆凳下。 她没有精神,头低垂,下巴埋进颈间银狐皮毛领中,紧阖着眼,一动不动坐在梳妆铜镜前任凭宫人摆弄。 即便已经登基将近两年,朱缨还是未能习惯为帝的日子。先前在江北大营从军近十年,生活虽艰苦,却能日日欣赏水乡风情,抬头便得见皎皎月光。 这与俯首书案、抬首宫墙的生活,大不一样。 寝殿门悄然开启,两旁内侍蹲身行礼,欲问候一声“督帅大安”。 来人抬手免去,示意众人噤声。 他身姿高大挺拔,周身气度难掩,披着一身玄色大氅,掸去风雪后脱下,随手递给一旁宫人,轻声步至炭火旁驱散身上寒气,方才步入内室。 若说如今前朝谁人风头最盛,那便非谢韫莫属了。女帝平定内乱顺利登基,少不得各方势力支持,江北谢家便是其中重要一支。 不说家世显赫,他位在一营主帅多年,本就战功累累,威名远播,加之与帝为伴近十年,经历的风浪不可胜数,感情自是不必多言。皇帝为彰荣宠,赐恩毫不吝惜,令其保留原先荣勋,官拜大都督。 谢韫年纪不大,资历功勋却足以服众,即便如此,也照样有人看不过眼,谏言说陛下所赐荣宠过甚,恐其恃宠而骄,生出不臣之心。 朱缨听了往往一笑而过,称爱卿无需多虑,背地里却暗暗腹诽:恃宠而骄是真,不臣之心也是真,就算是不臣之事,此人也早就得心应手了。 然而众人听不到她的心里话,只当圣上对其宠信至此,不愿接受谏言。然而谢韫能力出众,久而久之便无人再敢提此事,转而对他心悦诚服了。 何况现在谁人不知,督帅极少回自己的府邸,反倒出入宫禁畅通无阻? 敏锐些的人对此心照不宣,迟钝些的称督帅鞠躬尽瘁,与陛下彻夜理政,有此纯臣,实是国之大幸。 他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帝王心腹。 女官照水和照雪在一旁侍立,见谢韫回来,齐齐屈膝行过礼,欲开口唤醒朱缨。 未等出声,朱缨已经醒来。 她从温暖的毛领中抬起头,懒懒的掀起一双丹凤眼,带着未睡醒的躁郁,声音有些沙哑,不复从前的清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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