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沈弗玉是个从来听不懂好赖话的笨蛋, 注意力全被后半句吸走了。 他有些不认同,小声反驳道:“陛下很好的,你别胡说。” 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思归没有辩解, 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问道:“哪里好?” 她自小在羌州长大, 除了双县, 只跟着父母去过周边的两三座城池。这里离魏都并不算近,人们的日子无灾无难,却也平淡无奇。 相比皇帝而言, 好像还是北地那位王爷的事迹传闻更多一点。 一个贤名美誉传遍的人, 起乱时轻飘飘一声令下便屠尽了她的家乡。 所以她再也不会听信什么传说。那些东西, 都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想让人们听到的。 沈弗玉不知她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在陛下身边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舒服, 想了想后首先说道: “入宫后, 陛下待我很好,即使不喜欢我, 也没有少过我吃穿, 御膳司送来的饭每天都很好吃。” 思归一哂。 皇宫, 那是什么地方?要是连那里的人都要每日饿着肚子过活, 这个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她的神情明显不信,沈弗玉急了, 心焦地在脑中开始搜索别的事。 “入宫前,我偷偷溜出过家门,以前魏都街上的饥民特别多, 走几步就能遇上乞丐,个个面黄肌瘦的, 眼神又贪又凶,像饿狼一样,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这不就证明陛下对百姓很好吗?” “前段时间军中御寒衣被不够用,陛下把自己的棉裘大氅全拿出来发了下去,自己只留了一条披风和薄棉被。所以,陛下对将士们也很好啊。” 思归没有再笑。 沈弗玉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说着又想起一茬:“陛下对你不好吗?只是她做的事你不知道。全营受冻的时候,陛下就让先紧着你,还有现在你每天吃的饭食,可比陛下的丰盛多了!那么大的鸡腿,天寒地冻的哪里好找?都是陛下吩咐下去要给你补身体的!” 何思归始终垂着目光,唯有眼睫重重地颤了颤。 她本以为大军打了胜仗,夺了敌营的资源,日日饭食才会这样丰盛,也是每个将士都有的。 原来是这样…… 沈弗玉呱呱一通,自己痛快了不少,也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可话出口便收不回来,唯有吞吞吐吐补救:“那个…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什么的,你和罗小公子是双县最后的血脉,满城忠烈为国而死,怎样被厚待都是应该的……” 他挠了挠头,刚才那股头头是道的气势荡然无存:“那饭菜就是给你的,你可别不吃了,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明日就得把我赶回家去……” 思归不愿受人可怜,但也不会刻意矫情。既然已经领受了这么多好意,剩下的她也会好好收下,全部记在心里。 她做事有分寸,不会故意让沈弗玉为难的。 “你很喜欢陛下?”思归问。 她语出惊人,沈弗玉小口喝着茶水都差点呛到。 他把茶杯放下,诚实道:“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恩人的那种。” “恩人?” 沈弗玉点点头。不管陛下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都救他逃出了苦海。 虽然自己进宫时的身份是“侍君”,但他对陛下的心思,更多的应该是仰望和敬慕。 由于担心自己的小命,他至今都不敢走到江陵王面前,只躲在远处悄悄看过一眼。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陛下风华绝代,如日月般耀眼,与俊朗如星辰的将帅站在一起,可真是相配呢。 他傻傻笑了一下,道:“总之,陛下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相信她就可以,只要是她答应你的事,肯定会做到的。” 思归看了看他,不知是被他的话语说动还是因他没有头脑的模样而折服,也没接话,只是冲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 “糖拿来。” 沈弗玉没听清:“啊?” 思归不重复,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把手心摊开在他面前。 “哦哦哦。” 沈弗玉反应过来,连忙凑近了点,把手里攥了半晌的糖放在她手心。 思归单手拆开糖纸扔进嘴里,一股又腻又甜的味道渐渐化开。 --- 天地静寂,满眼清白。 山边亮起鱼肚白时,最后一个难缠的死士倒在了他们的剑下。 陈军没有再来。 可他们死伤同样惨重。将帅负伤,两波骑兵前仆后继到达战场,与敌人拼死战斗,现在剩下的加起来,总共只有数百人。 风雪犹大,很快淹没了胡乱横在地上的兵器和将士尸体。幸存的残军虽然得以活命,但苦战太久已经力竭,根本撑不住在这样的环境下清醒行动。 为防范随时可能再度袭来的敌军,众人只有拖着伤员,暂时藏身在就近一个山洞里。 隐蔽的空间里暂时安全,负伤的将士们互相包扎止血,又怕声音引来野兽或侦察的敌军,只有强忍痛楚咬着手臂,把所有惨叫咽进肚子。 这里没有安眠草,也没有军医,只有无尽的冰雪,受了伤也只能硬捱。 朱缨被箭擦过的右腿原本是轻伤,完全能够忍受,但在严寒中暴露太久,现在止住了血却也失去了知觉,完全动不了了,只有静静靠在山洞里侧,嘴唇干裂,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 一天放出了两次鸣镝求援,她与战场打了多年交道,属这次最狼狈。 谢韫坐在她身边,把水囊递给她。她接过,小小抿一口润了润唇瓣,就要交回他手里。 水囊里的水已剩不多,谢韫看出她喝得小心,道:“喝吧,不用省,没了还有雪呢。” 山洞外的将士已经开始捧雪,这唯一一个水囊是从军营带出来的,里面的水是干净的,被不约而同留给了陛下。 谢韫又给她:“再喝一口。” 这点水是留给她的,如果她执意不喝,也绝没有人会喝的。 朱缨有些没力气,微凉的手指重新接过。 谢韫看出她状态不太对,看着她微微仰头抬高水囊,提醒道:“多含一会儿再咽。” “嗯?”朱缨一时没明白。 谢韫目光移到她被铠甲覆盖住的小腹,低声问:“今天是第几日?” 身在军营征战,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和她同床共枕,关于有些事就会知道得不及时。 有人的嘴喜欢逞强,但内室沾血的里衣不会骗人。从前每个月的这几天,她都会不舒服的。 “有什么是你发现不了的?”朱缨反应过来,艰难的情况下还开了个玩笑,如实答:“第二日。” 谢韫回以一个“果然”的表情,温声道:“累了就歇一会儿,援军到了我叫你。” 这样的形势下,她哪里能睡着。 朱缨唇角微微一提,涩声道:“如果先来的不是援军,而是陈则义呢?” 谢韫定定注视着她:“不会的。” 返回营地的退路被大雪封住,像一座大山一样坚厚,短时间内根本通不开,而通往陈军陈兵的蓝青隘的前路却畅通无阻。如果他们继续向前走,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有被困在这里等待,寄希望于营地收到求援信号。 然而,即使援兵前来,到达后也很可能无法施救,因为隔着一道厚厚的雪墙,而陈军却可以随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旦敌军出动,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落霞岭将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 孟翊绕道直取蓝青隘,兵力远比他们这边多得多,也许分散了一部分敌军的注意力。可陈则义和许瞻能使出诱发雪崩这种阴毒的法子,证明他们不计后果,只要眼前的胜利。 对上这种近似于亡命之徒的行事方法,孟翊那边又能有多乐观呢? 不知过了多久,朱缨又看到了夕阳。 入夜,雪原上换了风向,风雪呼啸着穿过山洞口侵袭而入,冷得彻骨。 这是他们困在这里无法脱身的第一天。 饥寒交迫,将士们抱团挤在一起取暖,战马被系在山洞外,冻得主动弯下四条马腿,蜷缩成一团。 众人冷到饿到神智不清,有的连句话都说不出,直接昏了过去。 谢韫都看在眼里,最后哑声下令:“杀马。” 浓重的血腥气可能引来觅食的野兽,但总强过在这里生生耗到死。 - 日头西斜,寒风卷着细雪。 这是他们困在这里的第二日。 朱缨缩在角落,身体无意识发着抖。即使谢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依然挡不住她眼前开始渐渐模糊。 远处似乎又有一轮橘黄的暖光。朱缨迟钝地想,黄昏不是才过去吗,怎么又有日落? “阿缨,不要睡。” 极度严寒下,谢韫的手掌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永远温热,握住她冷得像冰一样的手,试图生出一丝暖意,一边不断在她耳边说着话。 “我不在的时间里,皇宫里一切可好?” 都好。 她努力点头。 “你收进宫里的那个乐师,真的很像我吗?” 像,也不像。 她轻微摇了摇头。 “这次回江北,我辞去了家主的位置,以后都不走了,只在你身边。” 真的吗? 朱缨尽力想要抬头看一看他,可她太累了,身心都困倦得像一摊烂泥。
第130章 殊途 第三日。 隐隐的马蹄和呼喊声飘进耳中, 隔着雪墙,他们听到兵器挖凿和撞击雪堆的声音。 援军来了。 大雪封山,虽然突破围困得救还要一段时间,但救援的同伴就在不远的另一侧, 还是给众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另一边, 尚有精神的士兵侦察归来,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堆, 手里拿着一枚哨旗。 在数里远的树根下发现的、陈军用于传递信号、标记位置的哨旗。 这些标记是作战前没有的,现在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 陈军已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并且很快就会出兵来到这里。 众人的心飘起来不久, 听此消息, 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 不能再耗下去了。 谢韫喉结滚动, 心头从凝重到坚定只迟疑了片刻。 他轻手轻脚放开朱缨, 走至山洞口。 这些将士原先出自西北军, 乃是孟翊的部下,实际上他并不熟悉。但经过短暂的合作作战, 他能够确定, 他们个个都是值得信任和尊重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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