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谢韫扫视一圈众兵, 高声问道:“强敌当前,倘若情势不尽人意, 何人愿意随我出击,以死护卫圣安?” 不出意外,陈军很快就会找到他们, 援军有心无力,或许不能在敌人到来之前将他们救出去。 为了防范这种危险的可能, 他们必须早做准备,而且办法只有一个。 暗渡陈仓,舍车保帅。 在敌军到达之前,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率先出击,以全力发动攻势。只要能迷惑住敌人,将他们引到对这里没有威胁的地方,陛下的安危就稳妥了。 多数将士面色青白,看上去精神实在不乐观。而谢韫话音落下,他们只犹豫了一瞬。 众人陆陆续续出了山洞,抱拳单膝下跪。 “末将愿往!” “标下愿往!”[1] “愿追随王爷!” “誓死捍卫陛下圣安!” 严寒断粮的情况下,将士们依靠战马的血肉保住了性命。除了少数昏迷或实在站不起来的,其他人都给出了回应。 无一人退缩。 风摧雪袭,谢韫声音微哑:“好。” 计划里,他带着多数人出动,在陈军来袭时主动迎战,吸引敌人注意力,以此换得山洞的安全。除此之外,陛下身边不能没有人,还应该留下少数士兵护卫。 于是,谁献祭谁留下就又成了问题。毕竟留在陛下身边就等于得到了一半生路,而如若出走,大概率会有去无回。 凡人都有私欲,有多少人大度无私到愿意以己之死,换他人之生? 许久后,人群中一个大胡子兵士率先站了出来:“标下家里只剩自己一人,亲眷都被突厥人杀了,无牵无挂,愿随王爷行动!” 他的话如同打开了水阀,在他之后,很快又有几人开口。 “标下家中有后,愿随王爷行动!” “标下不怕死,愿随王爷行动!” 自告奋勇的人太多,同袍之间甚至三三两两开始谦让,仿佛正在推拒的不是难得的生机,而是吃饱喝足后厌倦了食物,在谦让可有可无的小点心。 “你家里还有老母要照顾,回去吧,我去!” “你秋日才成亲,家中丈夫还等着呢,还是我去吧。” 雪地里黑压压跪了一片,面对将死之局,没有人胆怯和后退。 除了昏睡的朱缨,众人都在山洞外,里面空荡荡的,忽而传出“哐当”一声重响。 谢韫一惊,几步赶了回去,果然见朱缨已然苏醒,牵动了腿上伤口,一手撑着山壁。 “你们…在说什么?” 朱缨被他扶在臂弯里,眼睛里蒙着一层虚弱的朦胧,视线锁着他不放。 这个山洞不大,他们在外面说过的话,她肯定已经听到了。 谢韫回视她,有几息的沉默,而后语气轻柔,好似商量:“敌军随时可能过来,我们该兵分两路行动了。” “朕不许。”她摇头的动作很大。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谢韫在心中一叹,哄她道:“阿缨,听话——” “朕不许!” 她的声音变大,哑得像个破锣,只重复这一句话,所有的虚弱支离都被过于激动的情绪短暂击败。 与此同时,她眼眶一瞬间变红,强撑着厉色,仿佛只要足够强硬就能留住他:“不许去,这是圣旨。你必须听我的。” 敌军随时会来,难道她不知道吗? 全都知道,难道就能毫不在意地和他分开,任他带着将士去自寻死路吗? 这场战役里,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同伴袍泽,不能再失去他们了。 朱缨面容苍白如纸,一滴泪水滴在谢韫手背上,顺着干冷的皮肤流下来,正正砸在他心头。 天子一言九鼎,圣旨更是不可违逆。可这次,他必须要抗旨一回了。 谢韫眼睫颤动,紧紧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畔安抚:“援军很快就会破开积雪,你就在这好好等着,哪里都不要去,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回来,哪里能回来? 朱缨的伤腿已经变得麻木,不顾痛意在他怀里挣扎着,双手不断捶打着他后背,哽咽着泪如雨下。 她不依不饶,谢韫也被弄得一阵鼻酸,被拍着打着也不肯松手,而是把她抱得更紧,不断地呢喃。 “整个大魏都等着你,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你放心,回营等着我……” 朱缨哭得眼睛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情绪失控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我不等你,你敢走,我永远都不等你……” “永远”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仿佛狠话越狠,决心就越坚定。 时予,阿韫……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格外持久的争吵和分离,才重逢不久啊。 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我,离我而去呢? 谢韫回握住她攥住他衣襟不肯放开的手,哑声道:“阿缨,我知道你都明白。” 如果他不带兵去,意外发生后,他们所有人都只能等死;主动出击,至少有可能为一半的人换取几分生机。 是无一生还,还是能保几个保几个,该如何做出选择,他和她都心知肚明。 谢韫的话虽短,却一句正中朱缨的心。她挣扎的动作停下,心中无力又悲凉,却不得不承认——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更多是因为献祭的人里有他。 身为独尊的皇帝,她当然可以自私一点,让谢韫留在自己身边,只勒令一部分将士出走,众人知道后也不会有异议,只会服从。 可她有良心和对将士的爱重之心。这种完全出于私心的命令,她说不出,谢韫也不会答应。 他是领兵指挥的将领,应该身先士卒。难道就因为他是天子的枕边人,是她在意的人,就可以拥有比天下百姓多一条命的特权吗? 难道……其他将士们就没有亲眷家室,没有牵挂他们的人吗? “好了阿缨,别哭了。” 感觉到她情绪渐渐冷落,谢韫知道她会想通,柔声道:“趁着敌军还没来,再和我多说几句话吧。” 朱缨终于肯抬起头看他,脸上全是泪痕。 可是时予,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不分离的吗? 谢韫不忍被她这样注视着,宽厚的臂膀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隔离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他俯下头,封住那一声声揪他心的抽噎。 这个吻并不激烈,是和风细雨般的温柔,仿如羞涩的有情人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视。 干燥的唇瓣贴上龟裂的双唇,轻轻碰触摩挲,如干涸缺水时两条鲤鱼依偎在一起,静静相濡以沫。 只是鲤鱼睡在池塘,而他们停留在风雪途中,本该同归,却向殊途。 交颈分开,谢韫不厌其烦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快不要哭了。再哭,脸可就要被冻住了。” 如刀般锋利的冷风刮在脸颊上,但朱缨一点也不想理会,额头抵在他冰凉的铠甲上。 “我和你一起去……” 声音从他胸前低低传来,谢韫听到了,没有驳斥或不耐,而是轻笑了一下,带着无可奈何的怜惜。 陛下啊,如要你也悬在生死一线,我们这些人又何必豁出性命,去努力做这件事呢? 现在不需要任何无用的解释和讲道理。谢韫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 保不住他和他们,大悲之下感到极度无力和自责的气话。 天下不能失去皇帝,三军不能失去主帅。为大局着想,她终究会松口的,尽管心中千不甘万不愿。 即便事成之后,她会痛彻心扉,甚至一辈子走不出。 千般陈情和告别的话语到了嘴边,可又被谢韫咽了下去,最后只归为一句。 “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如果今后想起他都只会让她伤心,那就不要想。 阿缨,不要想了。 - 山洞外,将要跟随谢韫一起的士兵已经整肃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击迎敌。 一女兵入内,来到两人面前跪地请命,手中捧着已经脱下的铠甲:“请陛下脱下战甲,与标下交换!” 女兵普通骑兵装束,并不是什么熟悉的面孔,看年龄和身量,皆与朱缨相仿。 敌军来袭时,她装作皇帝跟随谢韫等人进退,敌军看见她,一定会改道来追击他们。 这是他们商议好的计划。这样,真正的陛下留在这里就安全了。 谢韫目光移向朱缨,“陛下,行动吧。” 面前的女兵头发凌乱,脸颊早就被冻红,目光却始终坚定有神,里面是视死如归的光彩。 朱缨哑声问她:“为一个几乎陌生的人送命,值得吗?” 西北军常年驻守边疆作战,除了孟翊和几个主要将领,其他人大多从未踏足过魏都,更别说见她这个皇帝。 若说她与军营下面的将士们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每年朝廷下批军费,她拿来过目的那一眼了。 “回、回陛下,我对您不陌生。” 第一次与皇帝说话,女兵明显紧张,开口都有些结巴,目光里却带着热切和激动:“我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您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 ……她,算是个好皇帝吗? 与那道敬慕的视线相对许久,朱缨喉头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垫得生疼。
第131章 献祭 “不好!” 在外放哨的士兵瞪大眼, 立马低下身子,伏耳贴在地面静听。 入耳是隐隐约约整齐而有力的马蹄声,却如平地惊雷一样,砸进了每个人心里。 “敌袭来了!” 外面将士的动静传回山洞, 令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必须赶在敌军到达这里之前吸引注意力, 引诱让敌人追击, 随他们走得远远的。 情况容不得拖延, 谢韫站直身体,最后抚了一下朱缨冻得发皴的脸颊。 “阿缨,我走了。你……” “你”字已经说出口, 谢韫却突然忘记了该说什么, 变成简短的一句恳求:“再对我笑一下吧。” 见到她的笑脸, 他就不会再那么担心了。 生离死别面前, 朱缨当然笑不出, 望着他的视线反而越来越模糊, 手依然死死攥着他袖角,半点不肯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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