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缨瞥了一眼,这嬷嬷乍一看并不张扬,身上宫衣却是簇新,腕间的玉镯更是体面,显然是慢待主子尽紧着自己。 她不欲与其多费口舌,正要将其发落了再寻些人来侍奉朱绪,面前少年却开了口:“皇姐恕罪。” 他眼含纠结,还是求情道: “臣弟衣裳多,想是嬷嬷早间眼花,错拿了往年的衣服给臣弟,只是一时疏忽,还请皇姐息怒。” “既如此,便罢了。” 朱缨看他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懂的,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而吩咐身旁随侍道: “挑些布料给静王做几身衣服,再看看有什么缺的物件,一并给添上。” 宫人躬身道是。 朱绪眼中难掩欣喜,抬头看向朱缨,恭敬一揖:“多谢皇姐赏赐。” “起来吧。再过几年能开府了,朕给你寻最好的地段。”朱缨勾唇。 分明是皇子,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她觉得这位幼弟着实是可怜了些,建府时多照拂些也使得。 “出了正月天气回暖,但依然寒凉,你穿得单薄,早些回吧。”她关怀了一句,又道:“朕还有政务,便不留了。” 朱绪乖顺应声,行礼目送朱缨离开。 身侧嬷嬷见皇帝走远,忙向少年叩首道谢,语无伦次道:“多谢殿下求情,老奴没齿难忘!没齿难忘!” 她平时对静王苛待,本以为今日难逃一死,没想到还是殿下出言,保住了她性命。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朱绪眼中沉了沉,又迅速恢复原状,将她扶起道:“嬷嬷平日教导,绪儿不敢忘记,如何能看着嬷嬷丢了命。” “老奴日后定尽心尽力侍奉殿下!”老妪甚是感动,起身后眼含热泪,向朱绪保证道。 “好了,我们回去吧。”朱绪迈步,复又朝朱缨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脸上带笑,眼里却晦暗,“皇姐说了,让绪儿小心着凉。” --- 夕阳在山,天色见暗。 魏都城门将关,近郊已少人逗留,河流之上水色粼粼,船夫也大多行船靠岸,不再渡人。 远处匆匆走来一个裹着头巾的女子,以面纱覆脸,看不出年纪。 见船只尽数停泊,她暗暗焦急,忽然瞥见还有一船上有渡夫,于是一喜,快步赶向岸边。 女子走近,急声问道:“可还渡人?” 渡夫戴着茅草斗笠,看不见面容,操着一口粗哑的声音:“今日天色已晚,不再渡了。” 女子没发觉异样,忙低头摘下荷包取出钱,“还望通融,钱不是问题。” 渡夫默了默,似乎是见她确是急切,须臾松口:“上船吧。” 女子这才松口气,应了一声,抓紧背上的包袱上了木船。 行至水中央,她左右顾看一番,见四下平静无人,这才放下心,一面催促渡夫,“我有急事,麻烦快些。” “姑娘如此焦急,是要赶去何处?”斗笠和蓑衣将渡夫悉数遮掩,只露出半个棱角分明的下巴。 他漫不经心地摇着船桨,原本粗粝的嗓音渐渐变成年轻男子的冷冽,却透着十足的杀意:“离开魏都,躲避追杀?” 女子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发觉出其声音的变化。 她被戳中心思,猛然抬起头,只觉得浑身发冷,惊呼一声下意识想逃跑,却发现四面环水,已经无路可逃。 “渡夫”没有理会,一松手,任凭船桨沉入水中,随即闪身站起,从袖中射出两枚飞镖,一枚飞向女子小臂处,另一枚则直直冲她面门而去! 女子见状大乱,覆着的面纱也掉下,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疤。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手中包袱向他掷去。那包袱不沉,但“渡夫”躲闪不得,还是被砸得一个趔趄。 木船空间狭小,被二人动作弄得左摇右晃,让那飞镖只中了一枚,连着衣袖钉进她手臂,另一枚射了个偏,被躲了过去。 一声闷响,女子惨叫,随后顾不上别的,咬牙不再犹豫跳下船。 袖口的布帛被狠狠撕裂成两半,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哀鸣,木船也被拖得剧烈一晃。 “渡夫”稳住身形,见人已经入水,他唇边牵起冷笑,作势欲纵身追向水面,将其在河水中除掉。 远处突然传来声响,他抬眼去看,面色微变。 对岸飞身跃来几个劲装之人,手中皆有武器,轻盈踩着水面快速朝他而来,身手看上去绝非等闲之辈。 渐台之人…… 眼见几人渐渐靠近,来不及思索,他嘴角沉下去,转身又看了一眼女子落水的地方,水面被血色染红,扑腾的水花越来越小。 “渡夫”收回视线,随后干脆利落地再次飞出一枚镖,只见水中又爆开一朵血花,他才离船踩水,朝着另一岸迅速离去。 人已经远去,赶到的几人没有再追,到水中捞起了重伤的女子。 她失血过多,又在冰未消尽的河水中待了太长时间,一到岸上便昏迷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手臂、肩上均有伤。” 其中一人蹲身检查一番,问道:“统领,怎么做?” 谢成看了地上女子一眼,回答说:“先带回去。” --- “醒醒,醒醒!” 女子被声音和推搡的动作唤醒,她悠悠醒转,发现四下环境已变,不再是冰冷的河水,而是一间陈设古朴大气的房间,自己正躺在床榻上。 意识消散前,她记得自己为逃追杀跳入水中,最后好像被另一拨人救起。 冰凉的地板提醒着她如今平安无事,女子疑惑,抬头望向周围,在发现屋内有一位男子时明显怔愣。 她撑起身子,慌忙低头看,却见身上伤口已经包扎,换了干爽的衣服,身旁还有侍女照顾。 “你们是何人?”痛感传来,她开口警惕道,心中不安。 “你不必担忧,我们不会伤害你。” 谢成抱着剑站在一旁,道:“你伤得太重,我们找了医士照看。你昏睡了两天,现在想必已无大碍,只需多加将养。” “多谢。”女子感激。 “不必。我们救你,本也不是因为仗义。” 谢成收到眼神,直接对她道:“可知那人为何要杀你?” 女子心防消去许多,她知道这些人救了自己,看上去不像坏人,但仍沉默着摇了摇头,并不敢直视面前人。 出宫后这些年她隐姓埋名,甚至自毁容貌,却依旧无时不生活在悔恨和不安里。关于被追杀的原因,她自己大约猜得出,可若是将事情坦白,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看清他的长相了吗?”谢成也不逼迫,又问了别的。 “……那人戴着斗笠,我看不清。” 过了许久,绿瑚才开口。 她低着头,声音低哑,“但他会改变声音,先前听着分明是个老翁,到了船上却又变成了年轻男子。” “主子,看那人身形高大挺拔,动作迅捷,该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谢成补充道。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不知他在与谁说话,女子一愣,有些迷惑。 “嗯。” 隔着屏风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绿瑚才发觉原来房间内还有其他人,想必便是面前之人所称的“主子”。 屏风缓缓移开。 谢成站着与绿瑚说话,屏风之外的男人却坐着,身边还站着几个随从,显然是地位最尊之人。 他一身墨色锦袍,衣领袖口镶绣银丝边云纹,身姿挺拔,相貌气质俱是出众,如霜华月辉般照人,身侧桌几上偏偏放着一柄长剑,虽隐入刀鞘仍可见凛冽寒光,才可窥知其主人并非表面上那样温和无害,透出几分凌厉之气。 男人眸中沉静,声线低沉悦耳,又带着几分淡漠:“绿瑚,是吗?” 女子回过神,继而大惊。 这是她十几年前在宫中所用的名字,如今已经少有人提起,他们是如何知道的?! 更何况,她在宫中做的那些事······ “今日若不是我的人及时赶到,你难逃一死。” 听不到回话,谢韫不必看她神色也知必定满是慌乱,他不理会,直接进入正题:“我有一惑不解,还望姑娘解答。” “前些日子坤宁宫搜出一匣子德宁劣币,就在你住过的厢房里。先皇后病逝时德宁钱庄仍未闭店,是以那时候这钱依旧可用。” “你既不知其为劣币,又为何将那么多钱舍弃而去?” 他离床榻甚远,目光却分外锋利,好像能直直望穿她的眼睛。 “还是说,早在十几年前,你就已经知晓德宁钱庄私铸劣币一事?”
第16章 美玉 “我没有!” 货币关乎社稷民生,知情不报乃是大罪。绿瑚猛地抬头,连声否定,随后却又踌躇,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曾在宫中当差,是见过世面的人,自然能猜出男人地位非凡,言语间更多了几分斟酌与思量。 那件事,她不能说。 “那钱确实是草民的。” 落水与被追杀的惊吓已经平定,身边又有个谢成盯着,绿瑚镇定下来,脑中飞转。 良久,她挤出一抹笑,答道: “说来惭愧,先太后娘娘仁厚,待身边奴才们极好,时常赏下簪钗首饰,只是这东西虽好,到底是官造的,不能变成实打实的银钱。草民家中贫寒,想着早做打算,于是便冒险托人将自己平日做的绣活拿出宫卖了,也好为以后出宫攒些嫁妆。” “可这些到底是犯禁才得来的钱财,草民拿着它们,日日惶恐难以安眠,所以在出宫时全都留在了宫中,也算求一个心安。” 此番话漏洞百出,谢韫眯了眯眼,不相信事情如此简单。 他再度开口,冷声道:“只是如此?” 绿瑚忙应声,称不敢胡言。她重伤刚醒不久,此时努力保持镇定,出了一身冷汗。 一旁的谢成一直在观察她的神情,见她面色还算正常,朝谢韫摇了摇头。 后者半晌没说话,之后侧首问:“她的伤是怎么回事?” 身边随从禀报:“我们赶到时那人正要灭口,或许是匆忙间镖射了个偏,只中了手臂和肩膀,并未伤及要害。” 听到“镖”,谢韫眼底沉沉,像是随口一说,又似有所指。 “先前王良兴府上那个管家,好像也是死于镖伤?” 谢成神色一凛。据周岚月所说,薛永确是被银镖割颈而死。 谢韫不语,思索片刻后起身,吩咐道:“先送她入宫。” --- 又过了两日,在朱缨的授意下,严庚祥以户部尚书的名义重新提起统一铸币之事。 众臣见次辅于朝会再提此事,便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见她执意坚持,出言时也斟酌几分。 朱缨是有备而来,将前些日子她与谢韫几人商议好的章程一一摆出。殿中反对之人看陛下准备充分,认真讨论了半晌,无奈地发现此法似乎并非全然不可行,最终还是松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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