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瞻这般说是告诉她,自己仍会用最大的忠心效命于她,不惜再次送上性命。 她眼中微动,语气也愈发温和真挚:“许卿之心,朕明白。” “太后娘娘去的早,陛下幼时被送至江北,委屈了。” 许瞻眼中闪着欣慰,如今不似臣子,倒像是一位寻常长辈,“若她看见陛下如今的样子,必会十分高兴。” 听他提起母亲,朱缨目光更加柔软,温声道:“有许公辅佐,想必母后也会放心的。” “是臣僭越,怎的与陛下说起这些。” 许瞻拭了拭眼角的泪,方才回过神,拱手道:“时辰不早了,事务既已说完,臣便先告退了。” “也好。”朱缨颔首。 等到许瞻出了暖阁,她脸上笑意渐渐放下,随后吐了口气,复回到龙椅坐下。 看来是她多想了。 看了看案上被自己画的乱七八糟的宣纸,朱缨执笔蘸了丹砂,在上面缓缓勾了个圈。 --- 天气回暖,魏都入了春。宫中焕发了些生机,崇贤馆旁的桃杏生了嫩叶,结着的花苞上缀着露珠,只等再暖和些便要开放。 朱绪下了学,正沿着宫道往回走。 距他上次见朱缨已经过了一月有余,自那之后,他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该有的份例只多不少,再也无人敢欺侮于他,是以他一改往日的怯弱畏缩,腰背挺直,显得大方体面了不少。 身后嬷嬷殷勤想替他背装书的箱箧,被他回绝。 “殿下,前些日子贵太妃传来话,命您若无事便前去一叙,也好让她检查课业。” 嬷嬷不似从前的颐指气使,而是亦步亦趋跟在身后,恭敬中又带着谄媚,“老奴瞧着今日不错,想来贵太妃也闲暇。” “不了,改日再说吧。” 听她一口一个“贵太妃”,朱绪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嘴上应付了一句。 “以老奴看,贵太妃也是疼爱殿下。” 嬷嬷的意思被驳回,不敢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脸上堆了笑,“老奴在宫中几十年了,从未见过如贵太妃一般对子女课业如此上心的,必是娘娘对殿下寄予厚望。等到殿下日后建府得了陛下重用,娘娘也就放心了。” 聒噪。 朱绪在前面走,瘦削的脸庞上神色冰寒。 若那样也称得上“疼爱”,世间人人都将是慈母。说得好听点是她对自己寄予厚望,若说实话,便是她只在乎学业,一心偃苗助长,分毫不管自己儿子的死活。 受陛下重用······ 朱绪嘴角勾出一抹嘲意,他那母妃可不会满足于此。 身后老妪仍在喋喋不休,他心中更是烦躁,脚步一转朝不远处的松树林走去。 嬷嬷见状,脸上挤出的笑纹消失不见,急声道:“殿下!午后还有功课,贵太妃说您不可懈怠······” 朱绪耐心彻底耗尽,眼底掠过杀意,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他转身看向她,脸上甚至带了笑,轻松道:“绪儿只是想透个气,嬷嬷与我一起。” “可莫要耽误了功课才是。”嬷嬷听罢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跟在少年后面又嘱咐了一句。 “嬷嬷放心,我心里有数。” 朱绪径自向前走,声音轻轻的飘进耳朵,是几近诡异的柔和,“必不会在母妃面前牵连旁人。” “殿下这是什么话。” 朱绪从来是一副怯懦胆小的样子,嬷嬷不疑有他,但多少记着些为奴的本分,又惦念着献殷勤,于是回:“老奴是殿下的奴婢,哪有看主子受过的道理。” “是吗。”漂亮话谁都会说,朱绪从鼻腔中发出一声笑,没有反驳。 迎面吹来一阵风,他感觉身上的旧伤在隐隐作痛,勾起的嘴角带了讽意。 他没有失忆,不会忘记过去受的虐打和白眼。若不是他得了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姐照拂,现在的日子恐怕还是与淤青和饿肚子为伴。 自己保下这老妇,只是不想太便宜了她,欲亲手料理罢了。难为她天真地认为自己与她情谊深厚,还真以心腹自居了。 崇贤馆在东南角,位置本就算得上偏僻,这片树林在不远处,几乎到了皇宫边缘。 林中无人,繁茂的树冠遮蔽天穹,显得有些昏暗。 朱绪越走越向深处,入眼俱是苍绿,小路尽头还有一口石垒的水井。 “殿下,还是早些回吧。”嬷嬷看四下环境,心中有些不安,出声建议道。 话音刚落,少年抬起手令其噤声,略显欢快地快步走到水井边去看。之后,他眼带兴奋,迫不及待地朝她招招手,激动道:“嬷嬷快来看!” 嬷嬷心中疑惑,不由听他的话语上前。 她没意识到不对,手压着衣裙倾身去看,井中平平无奇,只有如深潭般的井水和几根杂草。 她想出声询问,但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便感受到一股极大的推力自背后袭来。老妇人没有防备,一声惊呼都没发出,便直直摔进了井中。 “殿下!殿下!救······” 冰冷的井水将老妪淹没,她奋力挣扎,可水实在太深,她很快没了力气,扑腾的动作渐渐小了。 朱绪瞧着井中之人呼救,眼中闪烁着痛快和兴奋的精光。过了片刻,听里面仍有微弱的水花声,他又觉不耐,于是十分利落地将肩上箱箧取下,直直抛进井中。 坚硬的木质箱子沉沉落下,发出一声与骨头碰撞的闷响。 这下子,水井中声音很快消失不见了。 他勾唇,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沾上的尘灰,又叹了口气。 他又不是圣人,为什么总有人觉得自己不计前嫌呢。 蠢货。 低低嗤了一声,朱绪转身离开。 他走出树林,任由春日微暖的日光洒在身上,脸上的阴翳也随着曦色退去,换上平日里的单纯怯怯。 他返回崇贤馆,脚步略显凌乱。 馆中年迈的夫子见他去而复返,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诧异问:“殿下回来可是有事?” “夫子。” 他面有急色,先揖了一礼,随后求助:“学生的嬷嬷不知去了何处,烦请夫子派人帮忙找找。”
第18章 缱绻 “陛下,不若还是算了……” 陈皎皎在马背上坐得直挺挺,身子僵直动也不敢动。 见自己双腿离地好远,她紧张得脸色都白了,心中生了退缩之意,试探般向地上站着的劲装女子提议。 “什么算了,君子言出必行。” 朱缨一手拉着马缰,一手调了调马鞍,好让她坐得舒适,抬眼看见马上女子的窘状,不由得扬唇笑,“你这样子,还真像朕当初学骑马的时候。” “陛下英姿,我如何能相比。”皎皎羞窘别开头,道:“莫要取笑皎皎了。” “不用怕,这马温顺得很。” 朱缨看她实在是害怕,心中的调笑之意也收起来,安抚道:“总要出来透透气,不能一直闷在屋子里。” 那日两人约好了骑马,今日朱缨无事,便命人将皎皎接来了马场。她叫御医看过,知道皎皎身子骨弱,适当骑骑马也好强健身体。 “东北王的女儿,将门虎女啊。之前明明那么期待,怎么现在怯了呢?” 朱缨在她细嫩的手背上拍了拍,继续引诱道:“等你学会了,出门就不用坐马车了,牵一匹马,想去哪里都可以自己去。” 陈皎皎被朱缨说得心动,于是咬了唇,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点头道:“陛下说得对。” 见她想通,朱缨笑了笑,挥退周围侍奉的宫人,“既如此,朕先带你走走。” -- 花落草齐生,莺飞蝶双戏。刚过清明,气候正是宜人的时候,暖融融的日光照在身上并不感到燥热,春风不时拂过,吹乱了女子垂在颊侧的一缕乌发。 朱缨如在江北时那样长发高束,穿了一身绛紫色骑装,牵着马缰带着陈皎皎在马场上走了一段。她信步缓行,马也走得极慢。 陈皎皎起初不安,现在适应了些,反倒觉得这样散步有些乏味。可回头望去,她们离马厩已经有些远,若要回去便又要走好长的距离,不免浪费时间。 她有心让马跑起来,又不想朱缨受累,于是出声道:“陛下不若与皎皎共乘,也好让马儿跑快些。” 朱缨循声抬头看向她,道:“想快一点?” 陈皎皎双手扶着马背,含笑点点头。 “也好。” 朱缨带着这样一位娇软美人好似乌龟在爬,明明在马场上却不能纵情驰骋,早已忍得难受,听陈皎皎这样说便也不再拘着。 她翻身上马,动作十分利落,坐在了陈皎皎身后。 突如其来的靠近让陈皎皎呼吸一滞,她有些不自在,身子比初上马时还要僵些。 朱缨没觉得异样,以为是她还在害怕,将人圈得更紧了些,“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伤的。” “要是难受就告诉我,坐好了。” 朱缨是女子,知道骑马时的不便。接着,她夹紧马腹,一扬手中缰绳,喝道:“驾!” 通体黑亮的骏马随即撒开四蹄,带着两人向前方飒沓而去,所到之处俱是卷起烟尘。 饶是做好了准备,突如其来的飞驰还是让陈皎皎一惊,她慌忙闭上眼。 适应了片刻,她好奇地睁眼,余光看到两侧景物皆快速后退,不由得感到新奇,纵是身下颠簸不停也忘却了惧怕。 春风不似往常般柔和,而是朝面颊刮来,她却觉得有趣和快意。随即听到身后朱缨为了让她听清而特地提高的声音,夹杂着欢快和放松,“感觉如何?” “臣女不怕!”她高声道,听上去好似答非所问。 陈皎皎侧身看朱缨,她五官精致得过分,丹凤眼顾盼间流露出艳色,此时面上满是肆意张扬的笑意,在暖阳下好似闪着光。 她望着她,也一起笑了。 --- 朱缨在马场上撒欢,又有美人在怀,多少有些乐不思蜀,直到一同用了晚膳才放人离开。 这厢她是尽兴,却忘记了承明殿里还藏了个生闷气的谢时予。 可怜陛下有家不能回,分明是自己的寝殿,硬是在隔壁暖阁更衣沐浴,洗去一身尘气后才磨磨蹭蹭回去。 朱缨没让宫人出声行礼,待到众人全都退下合上殿门,她吐了口气,慢吞吞绕过檀木屏风。 掀开重重鲛绡纱帐走到内殿最深处,她才看到谢韫的身影。这人向来不畏冷,在寝殿连外袍都没披,只穿了一件薄罗长袍。 他显然是刚沐浴不久,此时散着乌发,比平时多了些放松和随性,冷峻的眉眼都显得柔和了几分,手中正执了一卷书,垂眼在书案前观读。 朱缨暗自得意,白日陪一个美人骑马,到了夜间又有另一个美人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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