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答:“渐台名义上的主人,邢元。” 结识邢元的那一年,谢韫参军已有些年头了。一次他在外游历,路上偶然从匪徒手中救下了邢元,事后他返回军营,率兵来剿灭了匪寨。 那时邢元的家人都已丧命匪手,他成了孤家寡人,见谢韫救了自己性命,之后便追随谢韫,一心报恩。就算后来谢韫把刀指向了自己父亲,他办事也没有犹豫,只效命于他。 “渐台?!”朱缨瞪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渐台是大魏民间的一个情报组织,建立五年间势力遍及整个南方,传闻能知天下事,多得是豪富世家在此豪掷千金,只为得到可用的消息。 “所以,你才是渐台的主人?”朱缨问道。 她脑子转得飞快,之前的疑惑好像都有了答案。他总是离开军营四处游历,想必是为了渐台之事奔波。 平日里他忙碌,恐怕也不单是因为营中军务。 谢韫不答,反问她道:“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他眼底深沉,紧紧盯着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她身为公主,理应为皇族利益着想。一个军功卓著的将军是渐台之主,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便是承认了。 朱缨听出试探之意,冷道:“怎么,你觉得我要告发你?” 没等谢韫开口,她隔着衣袍强硬抓住他的手臂:“别的我不管,我只要知道你建立渐台的目的。” 烛火明灭,她看见他神色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苍天为证,谢韫绝无谋逆之心,所做之事皆为自己,无谋其他。” 朱缨心中安定,但怒气未消,恨道:“你早这般说,又何必让我生气一场!” 她放开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手中捏得温热的印章叩在桌上,又道:“你觉得我不信任你吗?” “不是。”谢韫回答不加犹豫。 他走到朱缨身侧,认真道:“可渐台近些年壮大,幕后之人却出自世家,这对皇室来说并不是好事。” “所以你是怕我因此忌惮,对你生疑?” 朱缨沉着脸看向他,从前脸上的明媚消失不见,斥道:“当真是闲得慌!” “什么出身世家!你是辰阳姑母的儿子,是我的表兄,流的便是皇室的血。我父皇既敢千里迢迢将我送到江北来,必是笃定这里有人护得住我,而这里是你谢氏的地盘。这样明显的道理,你会不明白?” “我本以为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同生共死,情谊再真不过,没想到都是我一厢情愿。公主架子放久了,才让你如此大胆,给我扣上一顶猜忌的帽子!” 她气极,转身便要走。 谢韫见状慌了神,忙追上去拦住她,情急之下从身后将人圈住,“是我小人之心,你别走!” 朱缨挣不脱,咬牙道:“我什么我!公主面前要称臣!” 谢韫从善如流,但手臂收得更紧。 怀中人挣扎的动作变小,他哑声道:“情意怎会有假,臣是怕殿下觉得面前之人狼子野心,从此疏远了去。”
第31章 回看江北少年时(5) 一听疏远, 朱缨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当即兴师问罪:“如今难道不是谢将军主动疏远于我?” 谢韫哑然。 近日他确是有意不多与朱缨相处,但他不是想疏远,只不过是怕自己心思不纯, 到头来二人翻脸, 连兄妹也做不成。 更何况, 谢家的那些事······ 她是如此磊落的人, 向来见不得那些腌臜事。 谢韫心中前所未有升起一丝的悔意,又很快被他狠狠挥散。 他眼中情绪不明,终于下定心思, 向她坦诚:“近几日谢府闹出的动静, 想必你也听说了。” “是有耳闻。” 他没接她的话, 而是改说谢家的事, 朱缨有些不快, 却被他弄得莫名紧张, 只好顺着他的问题走。 这些天谢府可是热闹,据说谢韫父亲, 也就是家主谢宣的妾室与府内侍卫有染, 被扣了好大一顶绿帽子, 闹得满城风雨。 朱缨不解, 这事说大也不大,无非是名声不太好听。辰阳公主早逝, 谢韫又离开谢家已久,听起来与他没什么关系。 大晚上的,难不成要和她八卦? “是有什么问题吗?”她忍不住问。 谢韫没有回答, 直直望向她:“想听听我从前的事吗?” --- 谢韫之母辰阳公主本是江南人,后来被收养进宫, 从小和当今圣上朱景一起长大,姐弟间情谊甚笃。 这位公主虽然聪慧,却没有什么野心,再加上自小患有心疾体弱,便没有如旁的皇子皇女般参与朝堂之事,而是日日绣花弹琴,一心只想着嫁个好人家,将来回到自己的家乡。 那年春日,谢宣代谢氏至魏都朝见皇帝。 刚及弱冠的江北才子一袭月白锦袍,容貌举止俱是俊逸不凡,只一笑便将百花烂漫都比了下去,勾走了年少公主的心。 那天过后,辰阳公主茶不思饭不想,终于求到了圣上面前。 当时的皇帝还是朱缨祖父,老人家怜爱辰阳,最终允了她的婚事,准许其在魏都建公主府。 只是这位公主心思单纯,认为江北与江南不过一江之隔,距自己家乡甚近,便一心要与未来夫君去江北。 那年秋天,辰阳公主如愿远嫁,自此与魏都相隔千里。 成婚后,两人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次年,辰阳公主诞下小世子,取名为韫。无奈生子后落下了病根,再加上心疾顽固,她的身子骨便越发虚弱起来。 谢宣喜好风雅,常常去琴楼戏院看戏听曲,这一来二去便认识了不少女子。辰阳纯善,惦念夫妻情谊不愿声张,加之江北天高皇帝远,谢宣行事便越发放肆。 而辰阳公主这边呢,她因体弱无法侍奉夫君,以为自己有嫡长子傍身,下半辈子已是安稳,便由着他去了,甚至帮着谢宣,暗中纳下了一房良家妾。 大魏开国皇帝乃是女子,因此女子地位甚高,与男子相差无几。除非是女子过于高嫁、男子入赘或是皇帝充实后宫,男女成婚后通常不纳妾。 辰阳公主这般做法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人均为公主抱不平,偏生她不这样认为。 妾室姓常,姿容过人又唱得一口好曲,甚得家主宠爱。 起初她还算安分,后来见这位公主主母在江北无所依靠,身体虚弱又性情和软,便逐渐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于是勾结医士,在原本医治心疾的汤药里动了手脚,让药性变烈。 辰阳无所察觉,心疾却渐渐加剧,身体日益衰弱下去。谢宣日日与小妾厮混,连带着自己的嫡子也闭门不见。 因此,谢韫的童年很少有父亲的参与,只看得见缠绵病榻的母亲和悉心教导自己的祖父。 谢韫的祖父谢秉历经三朝,曾经担过太子太傅,后来官至首辅,深受器重,年老致仕后便回到家乡江北荣养。 老家主英明睿智,将嫡长孙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又对辰阳这位公主儿媳多加照拂。 然而,饶是谢秉屡屡警告,照样无法左右自家儿子的心。 多年来辰阳独守空房,眼见着常氏春风得意,心中越发积郁难消。更何况心疾艰难,又日日服用烈药,身体早已是虚弱难当。 家中长媳病体不愈,谢秉又倒下了。老人家明白长子昏聩,是个扶不起的烂泥,临终前将自己积累半生的势力与人脉悉数交给了疼爱的长孙。 那一年,谢韫八岁。 谢秉去世,谢宣接任家主,这对辰阳母子来说不是好事。下人惯会见风使舵,多年来,常姨娘在后院只手遮天,而主母软弱无宠,又无半分公主之势,是最好拿捏的主。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那天是个雨夜,辰阳精神气好了一些,便拉着谢韫出门散步透气。 行至花园时,谢韫记得母亲先是身体一僵,接着开始剧烈颤抖,而后捂了一下心口,若无其事地拉着他转身离开。 甫一回房,她便如秋风中飘落的树叶,直直倒在了地上。 年少的谢韫吓坏了,慌忙让侍女去请医士,却只收到了医馆遍寻无人的消息。于是他又叫侍女通知父亲,去其他医馆找医士。 母亲在自己怀里温度渐冷,呼吸艰难,那时候,他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母亲最终没等到医士,也没等到父亲。 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谢韫听到母亲声音微弱,最后唤了他一声。 “韫儿······” 二十五年何其长,可她没有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也未能带自己深爱的孩子,去看一看江南的水草。 那天的夜很长,雨也很大。 人人都说辰阳公主是因病早逝,但谢韫知道,不是的,他母亲虽体弱,但还不至于油尽灯枯。 当时在花园让母亲颤抖的那一幕,他也看到了。他看见自己那又敬又畏的父亲,和他心爱的妾室在不远处的廊下肆意调笑,做着一些恶心的事。 辰阳公主下葬后,谢韫自请去江北大营参军。 他尚且年幼,待在府中势必遭人欺凌,他要去军营立战功,查清楚真相,再也不要受制于任何人。 待到他羽翼丰满,便是为母报仇之时。 谢韫走后,常氏在府中好不痛快,唯一不如意的便是始终没给谢氏再添子嗣,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宣早年纵情声色,掏空了身子。 她一日无子,便一日无法站稳脚跟,自是心急如焚,时间长了便动了歪心思,想着侍卫年轻力壮,必能给她一个孩子。 不过,这见不得台面的下作事很快就被揭穿了。谢宣得知后怒不可遏,将常氏关进了柴房,听闻是日日折磨,生不如死。 - 朱缨低下头擦眼泪,谢韫莫名,低头看她微红的眼,“你哭什么?” 她难过:“我本以为你身为公主之子,小时候必是舒舒服服长大,无一处不顺心,谁知还有这般经历······” 不料她感性至此,谢韫无奈,安抚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介怀。” 朱缨伤感完理智回笼,这才问道:“所以,你便是借着谢老大人当年给你的那些资源,建立了如今的渐台?” 谢韫颔首,道:“祖父一生鞠躬尽瘁,积累下的人脉都是不可多得的大才,若没有他们,渐台不会发展如此之快。” 她点点头,又说:“那常氏好生可恶,若不是你查出她那些事,想必现在还在你家府上作威作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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