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十三岁这年,她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战功。 夜晚庆功, 朱缨受了军中称赞, 皇宫那边也赐下恩赏, 她自是十分高兴。 只可惜谢韫不在军营, 他北上去了淮北, 不知干什么去了。 上次二人通书信还是在剿匪前, 谢韫告诫她莫要冒险,万事以性命为要。 这两年来江北太平的很, 很多将士都回家种田去了。但谢韫不知是不是接了什么军务, 整日里神神秘秘的, 还常出去四处游历, 十天半个月才回来。 这次就是如此,朱缨心里默默怪他, 让她在如此欣喜的时候无人一起庆祝。 虽然这几年来她与军中伙伴相处甚好,但他们与谢韫总是不同的。 她郁闷,庆功散后独自散步, 走到一片草地上席地而坐,靠在石头上。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这表哥也算半个师父, 但两人之间没实在什么尊卑可言,她常单方面和他拌嘴,也慢慢开始直呼其名。 如今二人越来越熟悉,谢韫不在军营的时日,她感到乏味的很。 正想着,朱缨身后有风传来。 她心中一紧,迅速站起,抽出腰间长剑。没想到对方速度更快,她一转身,一件衣裳便劈头盖脸砸过来。 朱缨接住,定睛一看,怎么是她自己的衣服? 她立刻抬头看去,对面人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赶来。 少年身姿颀长,紧绷着脸:“马上就入冬了,你穿一件单衣?” “你怎么回来了!”朱缨又惊又喜,叫道。 谢韫神情缓和,叫她把衣服穿上,才道:“在回来路上接到消息,说江北军剿匪大胜,殿下立了功。于是快马加鞭赶了一日,才在晚上回到军营。” 原来是专门回来给她庆祝的呀。 朱缨了解这人有话不爱直说,但她现在已经能敏锐的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心里美滋滋。 他又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朱缨低头拆开,里面放着好几种不同样式的点心。 她眉眼染上喜悦,朝谢韫挤了挤眼睛,奉承道:“还是表哥对我好。” “知道我对你好,下次就别再那样冒险。” 朱缨心虚,说知道了。 不知是谁这么可恶,竟给他传了信。 白日里剿匪时本没有那么顺利,是她用了点损法子,趁虚而入混进匪寨,才一举拿下敌寇首级。 当时朱缨没多想,一心只要胜利,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十分冒险,若是外面的援军来迟一步,她多半就要交代在那里。 看她这模样,八成没有真心悔改。 谢韫沉下声音:“你若真死在匪寨,陛下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朱缨嘴角慢慢放下了。 从九岁到江北,父皇与她偶尔通过书信,但一次都没有叫她回魏都,他们父女已经四年没见了。 这几年朱景与世家矛盾愈加尖锐,但在书信中却还是四年前那个温和的父亲。朱缨能感受到,自己的父亲很爱她,也很想她。 若是她死了,父皇没了母后,又没了女儿,他该有多伤心? 现在应是悔改了。 谢韫摸摸她头,低声说:“所以,你得平安活着。” 左右今日她立了功,朱缨不愿将气氛搞得如此沉重。 她仰头眼睛明亮,扬起唇角故意问:“那你呢?我若是死了,你会怎么样?” 谢韫瞥了她一眼,拉着她往回走,“你今天若是死了,我现在就不该在这里,应该在送公主尸身回魏都的路上。” 朱缨嘴角上扬更明显,嬉笑道:“有表哥给我扶棺,死也值了。” “闭嘴。” --- 之后的两年算得上是一段平静又美好的时光。每日的操练过后,朱缨也没有闲下,跟着夫子学习诗文谋略。 她觉得,自己离实现心愿越来越近了。 谢韫比朱缨更忙。朱缨去营帐找他,常能看到桌案上各类书卷堆积如山,有他自己看的书,也有营中待他处理的事务。 自打老元帅病了一场,军营大小事务几乎全归了他一人,实在是忙碌。 朱缨身上的娇纵无理早就在军营被磨得不剩什么了,在女兵营混得风生水起。 她天赋高,又是谢韫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军中少有人是她的对手。再加上这些年各种小功劳挣了不少,在军中当了个不大不小的校尉,也算是个小兵头子。 谢韫忙得分身乏术,她就常常去帮忙,大多时候确实给他分走了不少负担。 “将军,今日是不是多亏有我?” “公主聪慧。” 只是也有意外的时候,这忙帮着帮着就变了味。 “州府传信说东海近日倭患猖獗,我们要好好筹措舰船才是。” “倭人狡猾,命东海卫加强防卫,如有异动立即报回大营。” “我看话本里说倭人身形矮小,长相奇丑如猴,可是真的?” “······你安静点。” --- 众人原本没把倭患一事放在心上。 倭人阴险,但国小物乏,向来不敢与大魏硬碰硬,只敢在海上如海盗般掠夺民财,待到大魏守军回神赶来便逃之夭夭。这次不知是走了哪门子运,双方交战时海上忽然起了逆风,将东海卫守军的船阵吹得四处分散。 倭人趁机进攻,东海卫不敌,传信到江北大营求援。 谢韫带兵到东海迎敌激战一天一夜,倭人那边见形势不利,便顺着海风灰溜溜跑了。 虽说顺利平定倭患,但海上战场混乱,谢韫百密一疏间还是受了伤,被一支利箭直直贯穿了右臂,一直挺到倭寇尽退。 他在船上漂了一整天,血迹洇湿了半边衣袖,从船上下来便没能挺住晕了过去,只能暂留东海。 另一边朱缨在大营听说了此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冲着东海卫去了。 谢韫醒来时,朱缨正坐在他床边往汤药里加糖。她眉皱起,看上去心情不好。 他开口,声音因为刚刚苏醒有些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朱缨回:“一个时辰前。” 她把药碗端起,舀了一勺到他嘴边,简短道:“喝。” 谢韫喝下,入口觉得这药味道不对,活像是加了点药材兑成的糖水,怪异的很。 他眉眼间染上无奈:“我又不是你······” 这位公主殿下喜欢吃甜食,害怕喝药,生病受伤的时候往往要在药里加大量的糖,骗自己是糖水才能勉强喝下。 朱缨不容他拒绝,冷着脸喂他第二勺。 谢韫受不了,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才结束这场另类的惩罚。 等到喝完药,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恼意:“受伤不去找军医,硬是耗到倭人逃跑,怎么,你喜欢他们?” 谢韫呛了一下,解释道:“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我身为主帅需时刻盯着,不好走开。” 朱缨懒得理他,拿起空药碗欲走。 她听东海守军说了,江北军来援之后倭寇气焰大减,节节败退,怎么就挤不出时间帮他处理一下伤口了? 分明是他固执,拿性命开玩笑。 “阿缨。”谢韫见她生气,连忙抬手去拦她,忘了自己的伤口。 右臂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还是拉住了她的手。 朱缨大惊,立刻放下碗去扶他,急声道:“你做什么!” 谢韫任由她查看伤口,辩道:“倭人奸诈,不知他们会耍什么花招。我若不时时看着,心中难以安定。” 朱缨听他这么说也生不起气来。她重新坐下,闷闷道:“我明白。” 是她方才着急了,作为军中人,她清楚将帅的责任之重,也知道有谢韫这样尽职的将军,是众将士之福。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谢韫明白她的意思,声音变得柔和:“下次上战场,我会更小心的。” 朱缨蹙着的眉舒展,什么脾气都没了,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 康乐十三年,南诏进犯川蜀一带,江北军奉旨南下迎战。 此战历时数月,起初南诏兵强力盛,江北军出师不利,调整策略不再与其硬碰硬,改为围困。 南诏地盘小,一心要犯蜀州扩大面积,现在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国内粮食很快就见了底,军民生存都成了问题。 朱缨带了一队女兵,没有跟随大军部队,而是在南诏周边不断进行骚扰袭击,弄得南诏守军防不胜防,日日风声鹤唳,士气疲靡。最后与江北大军汇合,一鼓作气发动攻势,一路势如破竹,险些攻入南诏王宫。 南诏国主无力抵抗,狼狈出逃,派人与大魏使臣和谈,不仅没能染指川蜀,还将从前占领的大魏国土吐出了一多半。 康乐帝龙心大悦,大行封赏犒劳江北将士,朱缨作为功臣也升了官;谢韫在原职已有几年,吴帅年迈,此次南征实际上是他指挥,赏赐少不了,还破格晋了爵位。 今晚庆功宴,朱缨面上的欣喜不加掩饰,和众将士围成一圈喝酒。 篝火烧的暖,人心也热,几个士兵起哄要划拳,她兴奋想加入,被谢韫拦下。 “别去凑热闹。”谢韫拦住她。 划拳时男兵常常释放天性,口中带脏就罢了,还喜欢讲一些不入流的荤话,别污了她的耳朵。 “什么?” 朱缨正是高兴的时候,也没在意,绕开谢韫径直向人群走去。 后者面色不好,却没再次拦她。 于是谢韫就看着某人在远处人堆里划了一晚上拳。 她越高兴,他就越烦闷,朱缨和男兵挨得那么近,就差勾肩搭背了。 今日他也升了官衔,为何不来找他? 谢韫记得,以前朱缨立功他不在军营,她还会独自散步生闷气。现在他就在她眼前,她却不再找他了。 他一个人喝闷酒,期间有人想来恭贺晋升之喜,硬是被他的冷脸弄得不敢上前。 好容易熬到宴散,谢韫心情才好一点,谁知还没走近,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兵在和朱缨说话,她还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二人向他走来。 朱缨笑得粲然,对谢韫说:“表哥,我与伙伴去后山寻萤火虫,等回来再去找你。” 寻萤火虫? 谢韫目光微厉,向那个男兵看去。此人看起来年纪尚轻,在他看过来时垂下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他忍着心中的不快,对朱缨道:“天色已晚,此时去后山怕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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