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头, 哑声道:“母后不可能害人的。” 午夜梦回时,她常常看见母亲温婉和善的面庞,柔声细语问可有吃饱穿暖,生活是否舒心。 从将军到皇后,母后名满天下,人人都夸赞她,爱戴她。不愿伤害任何人的人,最终只伤害了自己。 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呢? 女子唇色苍白,满面憔悴,谢韫心尖一抽,柔声回应她:“我知道。你不信,我们就查。” 她一边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一边却生出了逃避的心思,突然说:“有酒吗?” 谢韫皱眉,声音低而柔和,态度却强硬:“不可以。” “我想喝。” “你白日才吐过血,不要拿自己的身体胡闹。” “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朱缨那点残存的耐心和理智同时耗尽。 天阴雨湿,窗外乌云暗卷,忽而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霎时照亮了昏暗的宫殿。 转瞬即逝的亮光里,彼此的面庞也变得陌生了。 她眼眸因情绪起伏而发红,一字一句警告:“我是君,你是臣。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听从我的命令,不可以质疑,也不可以反驳!” 闪光过后,“轰隆”一声怒吼紧接而至。 冬雨寒进骨子里,四季常绿的枝叶被细密的雨点连连击打,好像哀声求情。 谢韫这次没有说话。 他保持蹲身的动作,面容是平静的,可眼神却那样复杂,有滞涩,有陌生。 朱缨逼视着他,声音沙哑:“那个细作不是天乐会的吗,他已经死了那么久,为什么会让李士荣知道你是渐台主人?还是说渐台早已经不再干净,成了各方势力横行之地?!” 面对她的质问,谢韫喉结滚动,片刻后缓慢地问:“阿缨,你在怀疑我?” 他凝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容,连声音都变了,只是他没注意。 他满怀期待地望进她眸子,希望能从中抓住别扭的自责和闪躲,哪怕只有半分也好。 现在的情势太混乱了,李氏倒台,旧事尚且不明,自己也刚从昏迷中苏醒,心绪不宁就容易说重话,这不能怪她。 他想先一步服软道歉,像从前偶起争执时那样无所顾忌地拥住她。两个人日日在一起难免会有摩擦,谁先求和,谁后赔罪,这些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两心相悦的。 关于谁是谁非的任何道理,总要等到心情顺畅了再对彼此讲。 然而,谢韫没有看到自己期盼的东西。 她的眼不再像从前那样亮如星辰,瞅着他时总是含着生机和光芒,而是遍布凌厉和冷意。 许是他的目光令她清醒过来,朱缨猛地别开眼,明明身在室内,却感觉如坠冰窟,心中悲寒。 所谓高处不胜寒,她从前不信,如今却必须承认。 登基三年,她终于还是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 “原谅我,原谅我……” 她不断地低喃,急促喘息着圈住他脖子,胡乱凑上去掩饰内心的仓皇。 谢韫感受得到她的无措,长臂紧紧揽住她腰,用同等热烈的回应给予她安抚。 一时间呼吸交缠,难舍难分,仿佛上一瞬所有的不愉快都是幻象。 然而现在,他和她心中所想终究是截然不同的。 争吵后突如其来的亲昵,一个以为是和好的开端,一个当作最后的吻别。 许久后,两人分开。朱缨静静凝望着他的面容,那样熟悉,那样令她眷恋。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声音也艰滞起来,偏偏装作若无其事:“统一铸币已经推行了这么久,各地呈上的文书里都说效果很好,只是不知为何,两江一带迟迟不见消息,令我有些忧心。阿韫,你愿意回去替我看看吗?” 谢韫以为她已经调整过来,这番话却如兜头一盆冷水。 他僵住,觉得是自己误会了她的意思:“你想让我走?” “是回你的家——” “你不在,那里不是我的家。” 谢韫少见的红了眼,几乎放下了所有尊严在挽留:“现在连我也变成不值得你信任的人了吗?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做皇帝,我就做你的辅臣,我们一起留在魏都,一辈子都不会分离——” 回忆起以前的点滴,朱缨更觉痛彻心扉,如同在心口生生撕下了一块肉。 她崩溃地捂住脸,蜷缩起身子:“时予,别再逼我了。” 谢韫的话戛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想要紧紧拥住她的双手抬起又顿住,终于颓然垂了下去。 原来她方才说的“原谅我”,是这个意思。 裂隙不会突然显现,其实一直都有预兆,只是那时他们没有意识到,傻傻的以为只是再平常不过的口角。 撑了这么久,他知道,她已经太累了。 - “陛下,督帅怎么走了?外面还下着雨呢!” 照雪拿着一壶酒进来,竟见朱缨衣衫单薄坐在地上,惊道:“地上寒凉,陛下才苏醒,怎么能坐在这里?” 朱缨身心俱疲,没有让照雪扶起,只是眼神空洞摇摇头,从她手上拿过酒壶。 “再也不会回来了。”朱缨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她还是坐着的姿势,捏着酒壶端详,看着里面清澈的酒液顺着壶嘴和自己指间汩汩流出,竟没来由地笑了。 她把酒壶凑近,却没能拿稳,未至嘴边已经滚落,最终没能喝上一口。 酒香四溢,悉数洒在了衣裙和地上。 不过朱缨没有恼怒,依旧是笑着的,只是越笑越苦涩,泪珠从眼角悄然滑落。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在今天之前的任何一天,她都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会与他永远在一起。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父皇不能给予母后,他们却可以许给对方。 现在她终于明白,世间纷杂,除了情爱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就算两厢情愿,也有可能遗憾收场。 他们已不能再多爱彼此半分了。 可相爱与相守,始终是两码事。 --- 谢韫离开魏都的那天,朱缨没有去送。 随着一众人马离去,偌大的一座都督府就这样冷清下去,也沉寂了承明殿日日都有的嬉笑声。 圣旨上所写的奉命南下巡查和加官晋爵,在世人眼里都是受天子宠信的象征,可皇宫和朝廷的人都听到了那晚的风声。 冬雷隆隆,督帅从皇帝寝殿冒着大雨离开,没有撑伞,没有回头。 从大都督到江陵王,看上去是一样的尊贵体面,实际上却是调离了朝廷中枢。南下两江一带巡查各地官府铸币实况,仿佛是个蒙受信任的好差事,然而不能再常伴天子左右,无异是失去了圣心眷顾。 这一查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皇帝又不曾提到归期,可不就是变相的驱逐吗?只不过是说法体面些罢了。 无人敢多加议论,但人人心里都门清。 这段起于少年时的缱绻情谊,算是无疾而终了。 --- 近日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世家李氏谋害已故太后的案子令举世皆惊,抄家下狱、斩首流放,景阳宫太妃畏罪自焚,一场大火,把两代人数十年的恩怨烧了个尽。 皇帝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铲除李家后,下一步就是料理朝堂上残余的一众余党附庸。 几日之间,大臣们有的因罪被发落,有的主动告老避祸,人心惶惶。 这样紧张的氛围里,手握生杀大权的皇帝也异常沉默。她依旧勤政,平静地早起练武、召见大臣议事、填补各处官职空缺,尽力地把合适的人安放进合适的位置。 有人犯错,抖如筛糠地下跪求饶,她神色不怒不惊,只漠然下令处置惩罚,只有公事公办,再无过多情绪。 处事波澜不惊,喜怒不形于色。 这样的皇帝更令众臣感到压迫,当差办事自觉更加尽心尽力之余,到底如天子一样少了几分精神气。 朱缨抱恙初愈,除了批阅奏疏也无事可做,偶尔闲暇了喜欢去花园里看一看梅花,累了就倚在凉亭中稍作歇息,毫不在意刺骨的寒风从裘氅缝隙里钻进皮肤。
第105章 忠纯 整日眼前都是满眼的雪白, 有时无非再多几点红。 她感到有些乏味,拿起一块酥饼吃着。 陈皎皎知道近来变故颇多,有心想要入宫陪伴,却忧心朱缨事务缠身反而感到不耐, 于是不敢贸然叨扰, 只经常差人向宫里送些自己做的精致糕饼, 聊表关切之心。 这些糖水点心都是费功夫的东西, 朱缨虽不曾与她相见,一腔真心实意却真切感受得到。 “消雪天寒凉,陛下若感到疲乏, 不如早些回去, 以免受凉染上风寒。”宁深关切道。 作为嫡亲的表兄, 宁深则没有皎皎那样的顾虑。他不知阿缨和谢韫那晚发生了何事, 只担心她心思郁结不能释怀。 前有姑母薨逝真相大白, 她若被击垮, 整个大魏就没了主心骨。 朱缨默然摇了摇头。 她不愿留在室内。里面太闷太热,让她的心也跟着捂上一层厚厚的棉, 就要不能跳动。只有身处寒冷中, 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还在呼吸, 血液还在哗哗流动。 “我问过母亲, 前事久远,她虽不能一一谙熟于心, 却能回忆起个大致。”宁深斟酌着开口。 为了巩固势力、保持血统,皇室与显赫世家常结秦晋之好。先帝朱景与李家嫡长女士节就曾有过婚约,然而双方并无任何男女情意, 只是由着父母之命定下的联姻之语,后来两方都心有所属, 强求无益,这桩婚事也就体面地散去了。 故太后宁檀少年时入了军营,在魏都的好友不多,李士节就算一个。当时看来,区区一桩没有感情的旧日婚约并没有影响这份友情,反而让她们之间的关系更加真挚和亲密。 朱景登基后,宁檀入主中宫,李士节则嫁与许家,与夫婿一起成为了帝后的左膀右臂。 逝者已矣,无人知晓个中细节,宁深无法查清什么,只能通过老一辈人的记忆和描述,尽力帮朱缨走出心结。 “李士节死后,许瞻至今没有续弦,家中也只有许敬川这一个嫡子,想必夫妻间是感情深厚的,先帝待姑母如何自也不必说。她们都是豁达通透的人,各自成家幸福,怎会像李士荣说的那样为情反目。” 宁深宽慰:“陛下英明,岂会不懂此道理,就知那事发生的可能性极小。” 朱缨静静听着。她当然明白,只是事关生母声誉,她不得真相,那点愁思就顽固地笼罩在心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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