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绪转过身去看她,眼中怨恨又哀怆, 是平时没有的情绪。 何必……何必! 强装的从容和威严悉数垮塌,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 狠狠攥起她手腕, 仿佛并非母子,而是日日盼望对方死去,却又在弥留之际死命挽回的仇敌。 他大吼, 如同被抛弃的困兽:“你们不是运筹帷幄吗, 不是不会让人发现的吗!为什么会被逼着去死!” 李氏依然坐在榻上, 面容比之前更加消瘦憔悴, 忽而轻笑出了声, 在空荡荡的殿中几度回荡。 她没有回答, 而是抬头打量起这座冷清破败的宫殿,径自问:“你瞧这冷宫, 是不是又破又小, 比不上景阳宫万分之一?” 朱绪没心思与她寒暄, 目光锁在她脸上, 却见她面露自嘲,红着眼睛道:“早在十几年前, 朱景本就要发落我来这里了。” 他愣神一瞬,旋即脑中掠过一个令自己不敢相信的念头,不由瞳孔一缩:“父皇早就知道是你杀了宁皇后?” “他恨毒了我, 恨不得掐死我。” 李氏目中无光,早就看淡了生死, 然而想起昔日之事,还是忍不住心起波澜,浑浊的双眼渐渐变红。 不过她很快平复下来,发出轻蔑的讽笑:“知道又如何?他只知是我,却猜不出我是如何做到的,自然找不出证据,也奈何不了兄长。” 那一瞬,朱绪明白了什么。 自他记事起,父皇就对他极为冷漠,从不会特意来检查他的课业,有时甚至数月都不会与他相见,也从不踏足景阳宫;在前朝政事上不死不休地与世家针锋相对,尤其是对为首的李家。 原来,都是因为这个…… 朱绪心头如同被剜去了一块,变得鲜血淋漓。 早在他出世前,父族与母家的仇怨就已经积下了。一个不受任何人期待的孩子,当然也不会被任何人爱护和珍视。 李氏突然变得惊乱,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你舅父呢,你舅父怎么样了?” “他还没死,只是被关在狱中。” 望着她疯癫又无助的模样,朱绪感到可悲,既是为从未有过慈爱的母亲,也是为自己。 他突然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母妃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自己的舅父了。那位出色的早逝姨母虽然不常被提起,却让她为了报仇偿命荒废了青春岁月,一生都独自在深宫中蹉跎。 这样深重的手足情谊,他从未体会过。 为了一个人甘愿豁出自己的性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就好,那就好……”李氏明显松了口气。 她颤颤巍巍站起身来,竟破天荒地伸出手,去抚摸自己儿子的面颊。 “绪儿,你没有见过你的姨母。你不知道,她是世上最温柔、最出色的人……” 这声“绪儿”,朱绪已经多久没有听到过了。 一阵异样的感觉袭来,他感到陌生又无措,想要躲开,却不自禁地贪恋这份温暖,这份来自一个纯粹的“母亲”的温暖。 提起长姐,李氏陷入过去美好的回忆里,那双黯淡已久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声音也变得亲切而轻柔,听在朱绪耳中,如同在唱小时候哄睡的歌谣。 她缓缓走到妆台前,打开梳头用的桂花油,把那一整瓶都倒在了床帷、衣裙、纱帘上。 “母亲带你去见见姨母,可好?我们一同离开,就可以解脱了……” 朱绪静静听着,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仿佛陷进了软和的棉花堆里。 他已经可以看到远方的日子了,那样美好,那样自由,可以抛下所有仇恨恩怨……一切都要结束了。 于是他点点头,取下一盏烛台,亲手点燃了沾满油的帷帐。 火势渐起,炽热的温度熏得人眼睛发酸。 李氏浑不在意,冲他道:“朱绪,你知道母亲为什么甘愿不要母子亲情,也要对你严加管束,不惜偃苗助长吗?” 朱绪没想到埋藏心中多年的疑问被她轻易道出,但如今已到生死尽头,他顾不得什么,紧张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们李氏的血脉,你的外祖父五岁可作诗,姨母二十入中枢,舅父未至三十已然官居三品。你不可能不聪慧,生来就该是天之骄子。” 她说:“你生来就担负着责任,既然流着皇家的血,就应该成为九五至尊,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朱缨是宁檀的女儿,你凭什么对她臣服!” 她原本语气平静,却越说越激动。那些事,她终究没能释怀。 朱绪上前一步想要安抚:“母亲,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们——” “过不去!朱绪,不可能过去!” 李氏反应激烈,立刻一把推了过去,竟将他推得趔趄后退好几步,险些没能站稳。 她晃荡着身形,分明是对亲子说话,出口却像是刻毒的诅咒:“你不可能独自幸福的,无人喜爱,无人在意,你注定要机关算尽,汲汲营营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他面色错愕:“母亲——” “别叫我母亲!滚,你给我滚!”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 外面传来宫人的惊呼和求救声,朱绪浑然不觉,步子凌乱地想要再度上前,火舌却猖狂地一卷,登时把碗口粗的房梁裹了进去,砸下来时发出一声巨响,把母子二人隔在了两边。 “哈哈哈哈——” 李氏形容狂乱,仰天凄厉地大笑出声,毫不在意被火焰燎了衣裙下摆。 她目中映出一片火光,几步向前靠近,隔着横木,用尽全力把朱绪一推—— “滚!” “我不走!” “走啊!去夺皇位,去为我们报仇!不要放过宁家和朱缨!” 朱绪跌出内殿,一头磕在了门槛上,额头登时红肿一片。 他顾不上疼痛,立刻就要爬回去,在外心急如焚的宫人看见了,忙鱼贯上前把他扶起拉住。 “殿下,不能去啊!” “母亲,母亲!”朱绪被众人拉住不能动弹,只能看见里面那人不动如山,渐渐淹没在火海。 李氏远远与他相望,那道盯着他的目光如同铁的烙印,深深烙在他心里,留下血肉模糊的痕迹。 “一定,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否则,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这是她留给儿子最后的话。 下一刻,一扇挟着熊熊大火的屏风轰然倒下,吞噬了那个寂寥而瘦削的身影。 朱绪亲眼目睹,在宫人约束下剧烈挣扎的身子突然不动了,僵硬地如同地下刚挖出的尸体,除了一把骨头,什么也没有。 眼前是越燃越旺的大火,他愣愣看着,双眼巡过了全部目光可及之处,却再也没有找到她。 他脑中像生锈一样变得迟钝,默默想着,刚才她不是说要和自己一起死吗? 怎么现在他没事,她却没了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想到什么,两片嘴唇开始发抖,双手也在打颤。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带他走。 只是想在弥留之际唤起那淡薄已久的母子情义,好让自己在她死后继承她的遗志,继续为了仇恨斗个不死不休。 无人喜爱,无人在意…… 朱绪浑身失去了力气,甩开宫人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吼:“啊——”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曾自以为是地以为,只要摆脱李家的荫蔽,离开从未亲昵过的母亲,就可以走出不见天日的窒息生活,获得永远的自由和幸福。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原来,笼与鸟早就融为一体了。 --- “陛下醒了!” 床前侍女高兴的声音响起,朱缨睁开沉重的眼皮,第一反应是想要撑着身子坐起,无奈头晕脑胀,没等起来又跌了回去。 谢韫听说她晕倒后立刻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就在床边守着,见她脸色不佳,还是扶着让她躺好,一边掖了掖被角。 “现在感觉怎么样?” 朱缨还没缓过来,没有接话,只皱眉闭着眼,一手按太阳穴。 谢韫轻叹,知道她还走不出那件事,于是也不再多说,安静地接过宫人捧着的药碗,试过不烫后问:“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军营多年养下的习惯让朱缨早就没了过往的娇气,反而觉得一勺一勺喂着喝会让药更苦。 果然,她听了要起身,谢韫扶她坐起来。 碗沿凑近唇边时,她却忽然停住了,转头扫向殿中厉声道:“哪里在焚香?都灭了!” 声中又怒又慌,谢韫想起什么,再看一眼她不肯喝的汤药更是明白,顿时感到心疼,执起她手耐心道:“放心,这里没有焚香,也没有放置花瓶。” 指间传来令人安心的温热,朱缨的眼睫不再剧烈颤动,缓缓冷静下来。 平息了急喘的气息,她再度低眉注视手中的汤药,终于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一晕弄得她难受不已,先前熬夜晚睡批奏疏欠下的债,都在这一回爆发了。 什么气急攻心,她暗想,还是身体不如从前了。
第104章 痛别 苦而涩的味道在舌尖喉咙打转, 使朱缨脑中清明了不少。 她漱过口,头靠在谢韫肩头,疲惫道:“没事了,让我靠一会儿吧。” 宫人识趣退了出去。他任由她靠着, 摸她垂下的乌发, 顺滑得如缎子一般。 过了许久, 那阵晕眩感好了许多, 她直起身体下床,谢韫见状问:“你才刚醒,不再睡一会儿吗?” 她摇头, 快步要去更衣, 一边机械地说:“我去宁府找舅母, 我要去问一问当年的旧事……” 宁皇后与李士节的恩怨乃是两人之间的私事, 郑夫人虽为宁家长嫂, 岂会连这等事都全然知晓? 谢韫一听就知她现在状态不对, 上前拦住不让她乱来,话中意味明显:“李士荣的话也许有假, 但他们联手害了宁皇后却是证据确凿。” 朱缨凌乱的脚步停下, 一手扶住身边的桌案, 最后双腿发软, 瘫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她习惯了谋夺和算计,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眼见李家就要倾覆, 作为人君,她合该加紧攻势整肃朝堂,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可作为人子, 她却放任自己的私情越过大义,更急于得到那个令自己耿耿于怀的答案。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6 首页 上一页 96 97 98 99 100 10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