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后,王公子酒意上头,清俊的面颊渐渐红润起来,可未到酩酊大醉,不过微醺而已。微醺着,叫他以为头脑似乎从未有过的清醒。 “为何定要如此?”王公子甩了甩衣袖,仿佛要挣开什么。 “姑娘你说,为何这世上总有不如意之事?” 王公子手执酒杯向楚惊春走去,靠近珠帘时,忽的呢喃:“难不成我是醉了,竟有仙子在此?” 珠帘轻晃,女子的面容在珠帘后时而清晰如画,时而似蒙了层烟雾。可美人在前,到底真切。 楚惊春手上未停,只轻声道:“公子步调稳健,不曾醉。” “快醉了。”王公子自认清醒,定定瞧了会儿楚惊春拨弹的手指,忽的道,“姑娘手法似有些生疏。” 琴声戛然而止,楚惊春起身走向另一侧:“我为公子倒杯醒酒茶。” 楚惊春的琴艺自然不好。幼时在宫中确有名师教授,可惜多年不曾触碰琴弦,如今只是会些罢了,实在算不得熟稔,更达不到做清倌人的地步。亦是幸好,初入春和楼之时,云娘只瞧着她这张脸,不曾检验她的琴艺。 “不必了。”王公子挥挥手,“我还不曾醉,醒什么酒?” 楚惊春只管将杯盏放到他跟前,折身预备回到长案后。甭管拙劣还是出群,她如今总是清倌人。可未及撩开珠帘,忽的一阵嘈杂。 混乱入耳,说的最多的是:“跳楼了,有人跳楼了!”
第4章 楚惊春打窗边一瞧,果真见那巷子里正躺着个女子。看方位,大抵是从十一号房坠落。再瞧那被撕碎的衣衫,应是三楼地字,是个不大情愿的红倌人。 “生了何事?”王公子问道。 楚惊春掩了窗子,声音却又带着外头的寒凉:“有姑娘坠楼,公子莫看了。” 王公子醉着,原也没打算探个究竟,可听楚惊春如此说,没来由听出其间的一丝落寞。应是芝焚蕙叹,同命相怜。 “公子用茶。” 楚惊春坐于王公子一侧,将那醒酒茶又往前递了递。 王公子不好再推拒,仰面饮了干净。杯盏落下时,许是叫方才的事惊着,亦或当真清醒些,到此刻才算正经瞧见眼前人的面目。 女子眉目清冷,像这冬日里的一片雪花。 “还未问及,姑娘芳名?” “唤我轻白就是。” “轻白?”王公子微微点头,“好名字。” 楚惊春见他面上郁色不减,起身道:“公子用些菜,我再为公子抚上一曲。” 提及抚琴,王公子这才想起方才所说楚惊春拙劣的琴艺:“轻白姑娘这般琴艺,怎会做了这楼里的清倌人?”且以她的面目,实在不像是卖艺之人。 楚惊春似被戳着痛处,眸光闪躲又强自镇定:“方才那位姑娘坠落,公子不曾见着,我见着了却觉她跳得实在不好。” “轻易舍弃性命,自然不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坏已是罪过,更何况是奔死而去。 楚惊春微微摇头,低垂的眉眼露出些许无奈:“她应选一个高处跳下,如今未死,往后怕是更加生不如死。” “轻白姑娘!”王公子目露震惊,“莫非你也是这般想?姑娘若是不愿身在春和楼,为何不抽身离去?” 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只当这世道多得是自由之地,不知更多的是身不由己。 楚惊春收敛眉间郁结,一面为王公子奉菜,一面撑起一抹笑意:看更多.完结文来.企鹅裙.罢扒三灵.柒柒勿弎六.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公子自有心事,我不能为公子排忧解难,反倒叫公子多虑,实在不妥。公子若觉我是个可说话的,不妨说与我听。” 王公子怔了怔,女子面容当是清冷自持之人。可偏是这样的人,露出几分软弱,再添几分逞强,愈是叫人不忍。 “我没什么要紧事,”王公子摆摆手,无谓道,“不过是家里定下的婚事,不叫我满意罢了。” 楚惊春温声宽慰道:“公子清雅不俗,您的父亲母亲定也是眼光独到之人,若公子实在不愿,不妨与长辈们再细细说……” “说不得!”被引了话头,王公子忍不住喋喋出口,“轻白姑娘,你不知晓,家父家母乃是极为执拗之人,轻易难以说通。” “嗯……”楚惊春顿了下,面上亦有些为难,可还是劝道,“公子可否劝一劝自己,令尊令堂为公子挑选的小姐,想来出身性情俱是上佳。” “我见过她。” 王公子气性渐渐泄了出来,脱口而出:“那是被养坏了的大小姐,脾气似炮仗一般,我可受不得。轻白姑娘,她若能有你一分温婉,我又何必如此烦闷?” 温婉…… 这措辞一落地,便叫屋内的楚惊春和一墙之隔天字十一号房的烟兰,不约而同冷笑出来。只是楚惊春落在心底,烟兰显在面上。 温婉?手上沾血夺人性命之人,竟也称得上温婉,实在是可笑至极。 烟兰趴在墙上又听了会儿,直至那王公子叫下人搀着离去,这才匆忙到后院与云娘回禀,云娘听了亦是冷哼一声,“我倒不知她还有这诸多面目。” 烟兰不停捣着下颌,继而道:“掌柜的,原来她不止手段了得,玩弄人心竟也是一把好手。王公子离去时,竟允诺她改日定会为她赎身。” “赎身?”云娘不屑道,“来这的人,哪个不曾说过这话?也就那新来的姑娘会信上一二,后来也都知晓这话不过是男人哄骗你的伎俩。不过,”云娘顿了顿,“想来轻白不会信他。” 那姑娘过于剔透,这话骗不过她。 “轻白姑娘信不信奴婢不知,可奴婢听王公子所言,仿佛有几分真心。掌柜的,您不曾亲耳听着,那轻白做得一副可怜相,只怕是个男人都会心生怜惜。” 楚惊春与王公子所言,烟兰字字句句转述给云娘听。云娘琢磨着楚惊春所言,自也明白其中弯绕,可那王公子婚事在即,便是为着体面应也不会在这时为一个清倌儿赎身。 于家族,实在有损。 正想着,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丫头,道:“掌柜的,有人要见您。” “什么人?”烟兰问道。 丫头应声:“来人没有自报名号,奴婢瞧着,像是哪家的下人。” 烟兰忙行到窗前,推开一个细小的缝隙向外瞧去,远远地,果真见一个衣着体面的男子立在那处。论及面目,果真是方才同王公子一道来的小厮。 “掌柜的,真是那王家的下人。”烟兰音带诧异。 云娘亦是惊了下,思忖过后与那丫头嘱咐:“说我不在。” 虽说轻白未必自个想走,可云娘如今尚且拿不准轻白所为,投身春和楼到底是为着什么。那么,至少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更何况,这王家在京城也是极有脸面之人,赶着这光景,她若见了王家人,不论推拒还是应下,都是不妥。 索性不见,也免了这遭烦难。 丫头离去,云娘将烟兰招到身边,附耳低语几句。 烟兰一应点头,末了,又是问道:“掌柜的,司予姑娘那边?大夫说她的腿好不了了,往后就是个瘸子。您看,要不索性将她放了,这么个瘸子放在咱们楼里,也没什么用。” “我倒是懒得管她。”云娘道,“谁叫她命不好,家族获罪,男子为奴女子为娼,我若是将她放了,自个就得吃官司。” “罢了,你吩咐下去,仍将她关在柴房,看着她不许她死,也不许人伺候她。往后身子发脓得了烂疮,也只叫她自个受着。” 烟兰嘴角抽了抽:“司予姑娘怕是受不得这些。” 那官家小姐忠贞刚烈,宁可一死也要保存清白。可正是做了十几年的千金,为了维护体面,死是容易的事。可若是死不成,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那才是生不如死。 如此一来,自然要有所抉择。 …… 入夜后的京城愈发阴冷,春和楼前院各个房间都备着炭火和暖炉,可这后院柴房,窗子破了洞也无人修整,甚至未有烛火照明。只是前头太亮,光影从那破洞里映过来,勉强可见一丝光明。 倒不如彻底黑下来才好。 倚靠着冰冷墙壁的女子全身不得动弹,倒不是有什么束缚,只是太过虚弱,没了力气。 然寒风欺人太甚,钻过她破败的衣衫侵入伤口,起初像冷刃一样将皮肉撕开,后头才渐渐觉得疼,疼到极处,她依旧想死,想要摆脱眼前的一切。 偏生死不得。死不得。 这念头顺着腐烂的伤口一点点折磨她,绝望到了尽头,反倒令她生出些生的指望。 死不了,大约只能活。 同这死寂的柴房成了鲜明对比的,是前院的大堂。 大堂人多,纵是敞着大门,亦是一派暖融融光景。往日人们三两人坐上一桌,或是叙话,或是饮酒用饭,大抵各处都有声音,又不尽是嘈杂。这会儿人们聚在一起,将中间着青色衣袍的公子围住,各个眼中存着探究。 一人扬声道:“霁尘兄说的可是真的?这楼里的清倌儿红倌儿我可都见过,怎不曾听说还有这么个姑娘?” 春和酒楼与寻常的青楼妓院不同,大体做得仍是迎来送往的客栈生意,自这大堂一侧出去,便是可供下榻的数十间厢房。而这陪客的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叫这酒楼愈发繁盛罢了。 然则说是锦上添花,居于春和楼的女子仍是满京城最佳,旁的青楼里的红牌,到了这,也要落个下乘。 因而今夜,才这般热闹。 林霁尘将手上折扇“啪”地一声展开,扇面一下一下挥在胸前,瞧着一众看客伸长了脖子,这才下颌高抬道:“那是自然!轻白姑娘乃是新来的清倌儿,你们不曾见过罢了。” “新来的姑娘?” “若非林兄已经见过,当真那般绝色?” “论绝色,我可只认苏苏姑娘。” 苏苏姑娘,乃是春和楼当下最火的红倌人,身段妖娆,魅色天成。这会儿提及,人群当即被挑起新的议论,半数觉着林霁尘夸大其词,再美的女子难道还能越过苏苏姑娘?半数仍存着好奇,想瞧瞧这未曾露面的轻白姑娘能如何绝色。 质疑声在耳边响起,林霁尘倒不急,只在周遭声音渐渐微弱时,再度“啪”地一声将折扇合上,一下一下敲打着掌心。 “诸位,”林霁尘徐徐道,“我林霁尘什么女子不曾见过,苏苏姑娘诚然算是绝色,可绝色之外,难道没有更拨人心弦的女子?” 京城之内,哪个不知林家公子林霁尘是个风流浪荡的主,苏苏姑娘为数不多的恩客里,他便是其中一个。因而眼下他这般说,信的人又多了些。 顿了会儿,才有人疑问:“霁尘兄的话咱们自然是信的,可这无凭无据,叫轻白姑娘出来瞧一眼,才算令我们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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