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她便真再未吃过一口官燕。 “是与不是,也不过蒜皮小事,难为夫人记了这么多年,实是略矫情了些。” 侧立一旁的柳家二子勾唇浅笑,眼中透着浅浅赞同,杜丽娘见状心头滞涩,怀疑自己是否真过于小题大做。 可这些鸡毛琐碎她终其一生都不曾说,到如今临门一脚踏进了棺材还说不得? 她怎不知这些不值一提?可碌碌一生,谁人能经历几次大事? 日出日落,天底下谁能不被这些零零琐琐拉扯?谁又不是一而再、再而三从这些闺阁琐碎磋磨的一次次疯魔里挣脱? 她之前不曾说、不敢说,亦不想说,可最终那些未吐之言,终化作一根根毛刺扎在心中。说疼不疼,说痒不痒。 它只是会时不时提醒你,那些生活里的琐碎不甘,及情浓蜜意褪色后留下的疮痍和荒唐有多么刺目且令人绝望。 “罢了罢了,让孩儿去忙,莫因小事烦他。” 柳梦梅抬手欲牵杜丽娘,却被对方挣脱。 也不知怎的,杜丽娘今日就是有很多话想说,突然想要掰扯掰扯那些寡淡日头里,从不敢显于天光的“深闺怨言”。 杜丽娘艰难站起身,轻掸衣衫。 “柳郎问我夫妻相伴多年,可有不周之处……” 她语气微顿:“自是有的。” “寻常日头,上牙还有磕了下牙时候,夫妻一场怎会没个生嫌生隙,心中激恼时候呢?” 见杜丽娘面色坚定,非要同他掰扯这些鸡毛狗碎,柳梦梅不由也生了几分执拗,他一甩宽袖对着柳家二子朗声道:“既你娘想辨,你便来听听这妇人怨怼之言。” 见父母似有反目之嫌,柳家二子赔笑哄道:“母亲且说,今儿就由儿子辨一辨这家务事。” 杜丽娘点头“当年我同你爹爹婚后不久,他曾宴请黄大人回府用膳,席间二人把酒言欢,黄大人提起想为家中亲女聘请闺塾师一事。” “这又怎的了?” 柳梦梅道:“黄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二人时常相约小酌,如何又触你心弦了?” 杜丽娘双拳微紧:“你二人相谈甚欢,为何牵扯到我身上去了?” “我何时牵扯到你?” 柳梦梅只觉杜丽娘今日实不可理喻。 她口中一桩桩一件件不过都是些无关小事,怎的往日相约白首都不曾在意提起,到今天却翻起那鸡肚小肠来了? 将宽袖一甩,柳梦梅侧立在一旁,倒要瞧瞧杜丽娘又能说些什么可笑之言来。 他模样光棍,杜丽娘抓着袖口面色略淡:“酒桌之上闲言交谈本无错处,可你为何将我二人相识之事说与外人听?” “如何不能说?你死而复生天下无人不知,黄大人心怀敬畏又多有好奇不也乃人之常情?” “好奇你便可将闺中事拿至光天之下细细述说?” 她与柳梦梅梦中定情又度春风,梦境过后她因思春成疾陷于沉疴,此事虽真但于礼不合,她所做作为不曾后悔,却不愿柳梦梅在外大肆传播。 “如何细说不得?” “夫人爱重,为夫面上光彩怎的不能说?” 说道此,柳梦梅脊背微微挺立,眸中带了七分傲然。 当年他整日情思昏昏,忽有一日做下一梦,梦中杜丽娘站在梅花树下唤他柳生、柳生。 思及此,柳梦梅勾唇面露自得。 那梦境如真似幻,多年过去,他还能想起杜丽娘那日如送如迎模样。他受其吸引跟随她一路至牡丹亭下。初见杜丽娘他便被对方惊世容颜所惑,忍不住惊呼一声小姐,咱爱杀你哩。 柳梦梅眸中带了点点笑意,杜丽娘却是面露恍惚。 当年她闺中伤怀,恼自己一番春情无人得见,方于梦中轻许柳梦梅,虽她不曾悔过,却也不愿他将这些事做酒后笑料,亦或谈资说与他人听。 当日他一句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她问了句去怎的,便与柳梦梅领扣松,衣带宽,云雨共度。 年少时心存爱慕,自是什么都随他,可即便如此,听他将此事拿来与黄大人就酒,她难免觉着自己行事不妥。 而直到如今,柳梦梅依然不觉那日他与黄大人所谈极不体面。 “我夫妻二人事,便是天下皆知你亦不该以此为乐,说予他人逗趣。” “何曾逗趣?” 柳梦梅摇头:“且哪一句不是事实?当日你我梦中偷欢是真的不是?夫人思慕我重病而亡后又复生又是真的不是?” 杜丽娘口中发苦,许久点头说了句是。 “事无不可对人言,既是真,又有何不能说?” 杜丽娘抬眸:“并非不可说,而是不应以此为乐。” “我从不曾以此取乐。” “当真不曾?” 杜丽娘道:“那日你反复提及我慕色而痴,又多次说我乃至情之人,此言看似夸赞,殊不知都是你傲慢自捧之语。”
第4章 辨明 有些话,提及一次她道他心存爱意,为她痴情感动,提得多了又如何瞧不出他的心思? 一遍遍重复她当年如何慕色而痴,如何思他成疾,不过都是他自抬身价,炫耀之态罢了。 年少为人妇时,她不敢细思细究,日日将那些偶然透露出的不适、刺痛,用各种自我臆想出的甜言包裹,哪怕日久天长透出让人不得不承认的腐烂恶臭,亦要加重药剂再三自我劝慰。 装作不知不懂,也不过是怕将那些个恶臭之态显于天光下后,她无法面对自我罢了。 “你二人推杯换盏之际,黄大人言辞下隐含的促狭嘲弄,你当真瞧不出半点?” “你看得出却不曾为我出头,只一遍遍笑着附和。” “一场酒宴你含笑重复拙荆慕色而痴,实乃小生罪过。眸中自得尽展在眉角眼梢,丝毫不曾维护我的体面。” 杜丽娘看着柳梦梅,紧握的双拳下是早已麻木、无法感到痛楚的指痕。 二人初见,她痴情慕色,只见他一表人才便觉此人品性优良,可在数千个日夜,他于她身边辗转反侧时,她方知晓皮囊骗人苦。 他高中状元,她道他文情过人,待到细细问过才知他那才学亦有大大的水分。无非赶得运道好,投机取了巧方有功名。 到今日,她才终敢承认眼前这人哪里是什么文豪才俊,不过一见色昏智的寒儒而已。 还记得当年郭驼曾说他年过二十不曾发迹,又嫌侍奉果树搬柴运水多有劳累,这方打定主意四处打秋风,而本该寒窗苦读之期,他却整日情思昏昏沉于女色。 怎奈她也是戏中人,年少时不曾将这些瞧得真切,待到一生碌碌而活,方知自己轻易许下了什么。 “黄大人于我有知遇之恩,酒席之上的一二谈笑之言也被你记到如今,实不够大度。” 柳梦梅闻言辩驳。 事实而已,既都做了又有什么怕人听的?柳梦梅只觉杜丽娘今日胡搅蛮缠,好生怪诞。 “谈笑之言?” 杜丽娘抿唇,满心无力。 那日黄大人曾提及想为家中女眷寻一闺塾师,柳梦梅举荐她接下此任,却不想黄大人眼露讥诮再三笑说不合适。 柳梦梅闻言只哈哈一笑,不仅不曾为她辩解反还跟着附和。 “黄大人言谈间分明在说我德行有亏,难受重任,你为人夫婿怎能顺着他意,任由他人贬低我?” “这……” 柳梦梅蹙眉道:“说贬低实是过了,且夫人多虑,黄大人并非觉得你德行有亏,应是觉着……” “杜大人教女不严,与你不生干系。” “呵。” “教女不严。” 杜丽娘咬着牙:“当日金銮殿上你控诉我父亲有三罪责,其一便是太守纵女游春。往日我不敢细思当中深意,如今我倒要问问你,你觉着我当日游春是错?” “这确是错处……” “你一方觉着我游春是错,一方又于梦中与我牡丹亭下共赴云雨,你为人倒是正直。” 他怎么能,又怎么敢? 那日南安府后花园梦中初相见,他提垂柳半枝邀她温存一晌,后他佳人得抱蟾宫折桂,便又打着正人君子名号,话她游春是错了? “既是错,当日相见为何言行轻佻?” “既是错,为何不曾开口劝诫,道一句未出阁的小姐游春不妥?” “既是错,为何方一见面两句话过,便宽衣解带邀我云雨?” “你认为我当日游春是错,便说明你心中觉着我二人无媒而合极不体面,所以你才会附和黄大人的讥讽与轻视。” “没的事,夫人想左了。” 柳梦梅僵着唇角讪讪一笑。 他举止闪躲,虽未认下但面上神色正是此意,杜丽娘正愤恨着,却听柳家二子呐呐嘀咕:“虽母亲有痴情之名,但与陌生男子梦中苟合确实失礼。” “我儿公正。” 柳家二子话音刚落,柳梦梅微微弯下的脊背又重新挺得笔直。 杜丽娘今日控诉实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被压着训斥一通,柳梦梅也生了三分火气:“女子闺中做做针指,观玩书史方是正道,当日太守纵女游春本就是错,如何说不得?” 他堂堂七尺男儿,不过是不愿同妇人计较,哪想反助她火焰,鸡肚蝇头的小事扯起没完没了。 “你道是错,当日为何哄我托付……” “这话说得好笑,何曾哄了?” “夫人道为何当日言行轻佻……” 柳梦梅轻咳一声:“男儿本性风流,既女子相邀怎可辜负佳人?” 柳家二子微微点头。 他二人梦中相见,他瞧她颜色如花便上前答话,不过随口问了句,她便随了自己去到芍药栏边解带宽衣,如何到如今反成他轻佻下贱了? “若我不从,你岂不要失魂落魄,伤心欲绝?” 他不曾说她难耐寂寞,思春慕色,她反倒指摘他轻狂佻薄? 话已到此,柳梦梅心中亦有好多不吐不快之事。 “既都说到这处来了,我亦有许多话说。” 清了清嗓子,柳梦梅道:“我原想把这些话带到坟里头,如今看来不说不成了。” 这些年杜丽娘至情之名响彻云霄,好似她如何真心如何坚贞一般。世人见他多有艳羡,却无人知他为此颇受困扰。 世人提及杜丽娘,无一不说她痴情,可提及他却多有微词。说他高攀说她下嫁,说他乃无聊腐儒。 可当日他为情婚走,为情违反法令掘棺挖坟,一身落魄去到临安不仅未受款待,反被杜宝刁打一通,这些苦楚他可未曾听人说过半句好言。 “世人都道你乃千金之躯,却忘了我本出身名门,虽逐代落魄但为人智慧聪明,三场得手又及第成名,怎沦至杜宝眼中,便成了甚个不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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