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随手拈了拈头上木簪:“母亲这是嫌弃女儿回家打秋风了?” 不知为何,这一句打秋风,突然让杜丽娘想起柳梦梅那句赫赫有名的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 他年轻时候攀今吊古,常做着打秋风打出个皇帝位的美梦…… 恍惚间,柳梦梅方才唾液横飞,高声咒骂的嘴脸,又浮现在脑中。
第11章 命运 年轻妇人摔摔打打走到杜丽娘身边,她抬手从怀中抽出先前揣好的参片,咚一声丢在杜丽娘面前。 “娘嫌弃女儿回家打秋风了?可娘又知不知道我家中那不争气的,已许久未有进项了?女儿一家吃穿艰难,我不回家搜罗些,日子要如何过下去?” “母亲别忘了,当年是母亲一力让女儿非嫁那窝囊废不可的!” “若非母亲,孩儿如今何须过这种回娘家讨嚼用的日子?” 柳家二女一边说着,一边愤恨将方才搜罗到的零零角角全部掏出,一件件猛掼在地上。 因过于气愤以至于愈发狰狞的面孔骇住了杜丽娘,她愣愣看着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儿发泄心中怨气。 女儿的面孔由黑黄转为赤红,她无助而悲愤地扯乱长发。口中偶尔嘟囔、咒骂,还会哭嚎上几句。 杜丽娘沉默看着,忽而缓缓落下两行眼泪。 她当年一心为情,不惜抛父弃母也要跟柳梦梅在一起,她自问二人情深可感天动地,也坚定认为自己今生不会因此而悔。 自死而复生后,她满心都是对爱情的渴望和坚定。 她坚信自己选对了人,也坚信自己会安乐快活。她甚至未曾想过自己千金出身,柳梦梅生事微渺,这之间的有如何大的差距。 或许哪怕那时她知晓,也会认为情之一字可弥补世间一切。 可她错了。 这世间情之一字不可弥补、不可消弭的东西太多了。 偶然间他口中随意讲出的或寒酸、或自大、或鄙薄之言,都会让她心头一紧,心生害怕。她每日都怕柳梦梅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实样貌,真实品性。 又或许偶然瞧见的,他未净手上桌,饭后未漱口清齿,又或许是……下值后丢在床沿的棉袜,随处脱下的短靴,更甚者,是晚间磨牙鼾声…… 短短十几载,她以为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的鸿沟便一点点展现,且横亘于心头永世难消。 在她满心震惊,满心不解当年的俊秀状元究竟何处出了问题时,她的儿女在一点点长大。 长子次子跟随父亲身边从小被带去前院,而她则守着三个女儿在后院操持。很快,她们从小小一个婴孩长至二八年华,且出落得亭亭玉立芳菲妩媚。 她初为人母,不知应如何教导女儿行事,便只能学着母亲的样子教导她们读书寓目,知书识礼,望来日嫁一好人家,使父母光辉。 长女性情敦厚,温文雅致,她一心想让长女寻一清贵人家,免她曾受过的困境与有口难言的悲苦。 可怎奈长女及笄,正准备说人家时,突有一日哭着跪地,凄凄哀求。 原是不知何时,她同柳梦梅身边的刀笔小吏生了情愫。 杜丽娘震惊不已,悔痛不已。 柳梦梅虽出身贵族,但早已落没,至他这代衣食都成了问题,自然少讲究那些大家规矩。府中仆从因他吝啬银钱,人手常年不足,内外之分,男女之别更不若杜府那般泾渭分明。 所以她根本不知女儿何时与那人勾搭在一处。 “母亲,您便应了女儿吧。” 她含辛茹苦照顾的孩儿哭得肝肠寸断,一字一句求着她成全。 “不准。” “母亲,世人再不容,也没有您容不下的道理。” 二八年华的女子容貌妍丽,哪怕肝肠寸断也不损半点风情。杜丽娘瞧着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长女,缓缓落下泪来。 “母亲当年为情而痴,超越生死。您乃天下至情典范,怎会不知晓孩儿如今的心情?” “我钟情他,愿与他长相厮守,生死与共。” 杜丽娘痴痴看着,忽能感受到父亲当日的心情。 “母亲,孩儿向来敬重您同父亲,也期盼今生能与您一样遇一挚爱共度余生,生死不悔。母亲,这世上唯有您最能理解女儿,也唯有您最应该成全女儿。” 杜丽娘还记得当日自己听见这话时神魂欲裂、有苦难言的心情。 正是因为她走过,尝试过这条路,方知这不过是一条看似浪漫缥缈,实则荆棘遍布永远无法回头的绝路。 她想问女儿可知晓那人性情?那人出身?可知晓来日二人生活在一处,需以血肉磨合,方能勉强以血铸就一条尚算舒坦的路? 可她不曾说,她知道说了也无用。 正是因为她亲身处过相同困境,才知晓女儿的决绝。 且二人已私定终身,她又能如何阻拦? 若阻拦得过了,会不会让那男子与柳梦梅一般,终身记恨她的父亲,不与父亲相认?她也怕那男子对女儿并不坚定,稍加阻拦便弃她的心尖肉而去。 那些想要劝诫的话在唇舌间、喉咙里化作片片霜刃,混着血肉一点点被重新吞咽下去。 她应了长女的请求亲手为女儿披上霞帔,送她出嫁。 可后来,她也亲眼看着娇花儿一般的闺女,眸中如星光般璀璨的闪亮笑意,破碎成点点光芒,继而逐渐黯灭。 柳梦梅虽是寒儒,可到底是圣上钦赐的翰林院学士。虽柳家不抵杜府富贵,但终归还有奴仆可用,有田地俸禄可使。 那小吏? 杜丽娘摇头。 柳梦梅不喜那小吏勾引二人长女,待成婚后便寻一借口给了些银子将人送了出去。他道天地广阔,男儿应建功立业护家卫国养妻养女。 那小吏亦不愿屈居丈人之下,仰丈人鼻息。婚后一年,他便带着娇生惯养的女儿远赴他乡,多年来她再见女儿的机会寥寥无几。 自长女嫁予那小吏,她便对其余两个女儿管教得愈发严苛。 她怕她们重蹈覆辙。 二女儿及笄时,她的婚事乃她一手操持,人选亦是她相看了数个人家方挑选出来。 “母亲偏心,大姐姐自己选了夫婿您欣然应允,沦至女儿的时候,您便千般万般阻拦,以至于女儿如今过这样潦倒的生活!” 柳家二女疯了一般拉扯着自己的发,扯断的青丝虽轻飘飘的,却是重重落在了杜丽娘的心尖上。 她心苦,却更心疼眼前已长为妇人的二女儿。 她自己为人妇多年,最是知道琐碎日头里的点滴是如何将一个少女逼疯至眼前模样。那些永无境止的鸡毛狗碎,日复一日,饶是千锤百炼的一颗铜铁心,也会被包裹着时间的锋锐敲砸出伤痕。 “儿啊。” 杜丽娘颤巍巍起身,抬手招了招尚未平缓的女儿。 中年妇人转头,见白发苍苍的母亲含泪望着自己,不由心生悔意。可多年烦闷生活已将她磋磨得没了细声细语讲话的力气。 “儿啊,来。” 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杜丽娘示意女儿如幼时一般在自己身前歇息。 女儿还小的时候,她总会陪着三人一起午歇,那时候三个女儿会围在她身旁,讲针线,诉烦恼,偶尔她也会提及来日婚嫁之事。 那时候三个孩子会羞涩地将头埋进她怀中,母女嬉笑着憧憬满是花香、光晕的未来时光。 母亲面上浮现出慈爱笑容让中年妇人很是不适。她眉心紧蹙,本想用日渐粗哑的声音再说出几句伤人的话,却未想还没开口,泪就忽然落了下来。 站在地上许久,她方缓缓走到杜丽娘身边。 “孩儿不孝。” 杜丽娘将人揽进怀中,语带哽咽:“娘知晓这并非你本意,我儿只是……” “倦了。” 她的女儿,被琐碎生活磨光了耐性,并非她不想温声软语承欢膝下。 她的儿只是倦了。 在那不算漫长的时光里,她们一次次感受无力,自我挣扎,如溺于海上无人能救。 初时,她们也曾想过自救,想过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可日头久了,她们挣扎得没了力气,就只能随波逐流,将自己献祭给命运,任命运带向她们去该去的地方。 杜丽娘一下下梳理着女儿干枯的长发,心中悔恨不已。许久后,她喃喃道:“是娘亲对不住你。” 怀中妇人先是隐忍,随后爆发出震耳哭声。待哭过许久后,柳家二女方喑哑着声音不甘道:“孩儿恨您。”
第12章 为母 “娘知道。” 指尖穿过女儿的长发,杜丽娘以手一点点顺着她的发尾,将枯燥打结之处缓缓顺开。 女儿未出嫁时,她很喜欢为三人扎髻。那时候三个闺女的发都乌黑油亮,十分顺滑。 年节之前,杜丽娘还会在货郎那挑选一些色泽鲜艳的绢花,早起时为女儿们一一插在鬓边。 可如今女儿的长发再不复柔顺。 指尖微微停顿,杜丽娘只觉十指被刺得生疼,疼到了心里去。 “娘知道。” 她的女儿恨她,恨当年她不让女儿自己挑选夫婿,以至于如今过这样的时日。 “若当初女儿也如大姐姐那般自行选夫,定不会如今日这般。” 杜丽娘淡淡一笑,未曾说话。 世间万物没个绝对,若当初她的女儿自行选择,或许会比如今好上许多,也或许未必。可只因这条路是他人选的,待发现是一条歧途时便格外无法接受,格外令人不甘。 自己选的,哪怕走不到终点,这份不甘也不会如此折磨人心。 杜丽娘有些悔了,她有些后悔当日不曾给女儿选择的机会,从而让女儿一生背负苦闷、背负不甘,也让自己逃不出心中那份罪责。 “你今儿来,可是子良又闹出何事了?” 提起夫婿,柳家二女沉默下去。 杜丽娘也不追问,只暗中感叹命运弄人。 当年她为女儿相看人家时,只觉江子良为人正直,行走坐卧皆十分端正。且江家富庶,女儿嫁过去后也可保证衣食无忧。 唯江子良母亲略强势了些,将孩子管教得十分严厉。 可她那时想,有这样一个人镇在家中也好,若不是江夫人性情刚强,江子良也不会被管教得如此出色。 事情也果真如她想象一般,二女儿嫁到江家后确实过了段安稳日子。 没几年江母去世,无人镇着江子良,他就像是被圈养久了的野兽,待颈间枷锁褪去,他便变本加厉暴露本性。 江子良很快与城中纨绔厮混一起,斗酒赌博,逛勾栏院,纳妓子为妾。她曾请柳梦梅出面压制,却收效甚微。 那段时日女儿日日回娘家哭诉,她听着疼在心里,却不知能为她使上什么力气。 再后来,江子良纳得那门妾室卷了家中财物房契与府里小厮私奔,江家一落千丈再不曾翻身。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4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