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怕死?裴家满门忠烈,竟养出你这个贪生怕死、甘伏居妇人裙下的东西!你可记得你姓裴?你姓裴!” 裴衡高声痛骂,裴望初僵直而沉默地站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哀戚恐惧的裴家人,评头论足的围观百姓,居高临下的监斩官崔缙,还有遮在帷帽之后的谢及音。 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哭,低声窃窃的私语,听在裴望初的耳朵里,似乎都在重复一句话。 你也姓裴,你怎么不去死呢? 裴望初转身朝谢及音一拜,低声求她道:“求殿下允我到台前一拜。” 谢及音对识玉说道:“你去与驸马通传一声,就说簪英士族,断头台上饮兰椒,此乃国礼。裴七郎要去与他父母送行,让他不要阻拦。” 识玉去监斩台上传话,很快面色不善地回来,谢及音问道:“莫非他不同意?” 识玉小声道:“驸马说……要您亲自去求他。” “求?”谢及音抬起头,与崔缙视线相对,那人一身凛凛红衣,正目光不善地盯着她,仿佛正等着她服软,上前求拜。 “真当自己是掌生杀的判官吗?本宫乃大魏公主,还求不到他身上。”谢及音将一红色锦盒交给识玉,缓声道:“此乃本宫金印,你捧着此印,为裴七郎开路,本宫看谁敢拦阻。” “喏。”识玉接过锦盒,一路捧至刑台上,守刑侍卫不敢阻拦,见监斩官没说话,便将裴望初也一同放了过去。 崔缙心里颇有些恼火,他倒是要看看,谢及音能为裴望初做到什么地步,她连金印都拿出来了,若这件事传到太成帝耳朵里,她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裴望初屈膝跪在刑台上,稽首叩拜,向裴衡及裴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他的额间被碎石子划破,眼眶也红若充血,高声对裴衡夫妇道:“不肖子望初,来为爹娘送行……愿爹娘身灭罪去,无悲无憾,一别尘世虚苦,往登三仙极乐!” 他端起兰椒酒一饮而尽,此酒极苦极辛,咽如吞刀,裴望初将酒杯搁下,端起另一杯奉给裴衡。 裴衡神色冷厉地睨着他。 “你可知裴家这一辈中,你长兄英武勇毅,二兄儒雅正派,三兄高风亮节,四兄威武不屈,五兄克己奉公,六兄冰清玉洁,唯有你——心志不坚,德行不明——” 裴望初道:“儿知道。” “我裴家不负君臣恩义,宁做兰摧玉折,不做萧敷艾荣,此乃我裴家气节。你长兄、二兄、五兄战亡,三兄、四兄、六兄今日赴刑殉道,唯有你——贪生怕死,谄媚求欢——” 裴望初声音微颤,“儿知道……” “我裴家人活着时操履无玷,死后只愿图个清净,你若还有几分孝心,往后勿自称河东裴氏,我等尸骨宁为野狗拖啃、乌鸦啄食,不愿为你手所侮,不许你为我等收尸——” 裴望初几乎要端不住手中酒杯,迟迟不肯答应。 “你若不应,我不喝这杯兰椒酒,死后宁下九幽地府,来世宁转为畜生道!” 裴夫人在旁闻言而泣。 裴衡高声逼问裴望初:“你应是不应?!” 裴望初闭了闭眼,一滴泪珠砸在地台上。 “不肖子……谨遵父命。” 裴衡这才接过酒杯,将杯中兰椒酒一饮而尽,摔在地上。 裴望初深吸了一口气,端起另一杯酒,奉至裴夫人面前。 裴夫人哽咽问道:“我教你收好的东西,你收好了吗?” “已仔细收存。” 裴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满眼含泪,目光哀愁地望着裴望初。 “娘从前待你不好,如今却再无补偿的机会,若来世有望,娘在黄泉路上等等你,你我来世还做母子……我交代你的事,你要好好去做,切莫忘了……” 裴望初哽声道:“儿子记住了。” 裴夫人接过兰椒酒饮尽。
第12章 夜雨 崔缙端坐在监斩台上高声道:“人终有别,不要误了行刑时辰。裴七郎若真依依不舍,大可一刀抹了脖子,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裴望初依然跪在刑台上,裴衡夫妇的对面,像一尊无声无息的石头,一棵枯萎的白树,连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冷的。 崔缙冷笑一声,扔下红头令签,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刀刃上照出刺目而阴冷的光。裴家的家主裴衡怒目圆睁,挺直了脊梁,只一瞬间,鬼头刀齐齐落下,裴衡与他夫人的人头落地,鲜血自颈间霎然喷出,溅在裴望初的脸上与身上。 一袭白衣染成半边红裳,而他仍脊背挺直地跪立着。崔缙自高台上往下望着他,只见一双沉目如死水,却隐隐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他大概是疯了。崔缙想。哪个正常人敢亲眼目睹父母赴刑,却又无动于衷。 就连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都在浑身打颤。她活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旁观杀人。 她不敢去看滚落尘土中的人头,目光落在裴望初的背影上,只见他缓缓动了,将裴衡夫妇的头抱进怀里,为他们合上眼睛,拂拭脸颊与鬓边的血污。 那一幕,令所有旁观者都毛骨悚然,默然失语。 崔缙本想看裴望初失态,看他崩溃,看他对谢氏恨之入骨,恨不能以牙还牙,与之不共戴天,好让谢及音尝尝自作多情的滋味。 可是裴望初没有,他的反应出乎崔缙的意料和掌控,让崔缙觉得不安。 崔缙声音冷硬对随行官吩咐道:“把裴七郎带下去。” 侍卫上前拖起裴望初,谢及音使了个眼色,公主府的府卫上前将他接过来。裴望初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被摄走魂魄的行尸走肉,缓缓停在了谢及音面前。 谢及音有些担心他,低声问道:“你要继续看,还是随我回去?” 裴望初说:“我想送他们一程。” 裴家问斩两百七十多人,裴衡夫妇之后,是裴望初的叔祖、叔伯,堂兄弟、堂侄。哀嚎哭泣声遍彻午门之外,不过片刻功夫,刑台上尸首成山,血流成溪。 而裴望初目红如血,面白如纸,行尸走肉般望着这一切。 直到他哥哥裴道宣的夫人、他的嫂子也被押上刑台时,裴望初突然目光一震。 本不忍直视的谢及音也发现了不对,颤抖着拨开面前的垂纱。 那女子不是裴道宣的夫人,而是裴道宣的妹妹裴星罗。是本该没为奴隶,而非推上断头台的裴家未嫁女。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她? 裴望初下意识向前一步,谢及音低声喝止他:“裴望初!你站住!” 刽子手手起刀落,又是十几颗人头落地。裴星罗的眼睛没有闭上,空洞洞地朝裴望初的方向望过来,她应该是看见了裴望初,被砍断脖子的前一刻,仿佛轻轻笑了一下。 二百七十六人,连押带拖,砍了将近两个时辰。尸体和头颅在木板车上堆积成山,拖往城外乱坟坑,围观的百姓也早已散去,刑台上空荡荡的,只留下满地血污。 秋风刮过来,有种刺骨的冷。凭吊的人仿佛要同血尘随风而去。 谢及音在马车中蜷得双腿发麻,挑开一角车帘对裴望初道:“回去吧,天要黑了。” 裴望初动了动,仿佛终于有了一丝活人气,识玉刚要吩咐他走到车衡右侧,却见他突然踏上马车,掀开帘子钻进了车厢。 他浑身血污,面苍目沉,识玉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抽出车上的短刀对着他:“你想做什么?!” “我有话对殿下说,”裴望初声音极哑,像一根崩坏的弦,“你放心,我不会伤她。” 识玉看向谢及音,见她点头,将手中短刀交给她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车外候着。 谢及音望着他叹了口气,问道:“是为给裴家人收尸的事,还是为了裴星罗的事?” “星罗同我大嫂关系一向不好,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替死,可能是因为我大嫂怀孕了。星罗替她赴刑,大嫂或许顶了星罗的名,已经被没为官奴婢。”裴望初微微一顿,声调终于有了几分不像死人的波动,“恳请殿下……帮我找到她。” 谢及音问他:“裴家都没了,你自身难保,还在乎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吗?” 裴望初默然片刻,“因为星罗想保下这个孩子。” 裴望初在裴家的这些兄弟姐妹中,唯有裴星罗与他关系最好,在裴望初刚游学归家的那几年,亲近他,照拂他,让他对裴家有了最初的归属感。 谢及音曾见过裴星罗一面,对这位让裴望初眼瞅着学会了挽发的女郎印象深刻。谢及音默默在心里想,幸而裴星罗不常在人前露面,否则被人发现她们偷天换月,只怕裴星罗与裴道宣的夫人,一个都活不了。 裴望初见她不言语,说道:“我如今孑然无依,一身血肉已报偿殿下救命之恩,除此之外,只剩尘心一颗,若殿下愿帮我找到大嫂,望初此后愿为奴为仆,心甘情愿受殿下驱使。” 他跪在马车里,幽深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昔日高不可攀的裴氏七郎,如今以极低的条件,先后典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谢及音心里一梗,缓缓移开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角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仍是走在马车之侧,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嘉宁公主府。谢及音这一路想了许多,想崔家新添的二百七十六个亡魂,想崔缙,想姜女史,还有她很少露面却决定一切的父皇。 马车一路驶进公主府,停在她居住的主院门口。谢及音扶着识玉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看见姜女史站在廊下,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谢及音望着姜女史,话却是对裴望初说的:“看来裴七郎还没搞清楚,入了本宫的公主府,以后就是本宫的人,你能跪谁不能跪谁,该本宫说了算。本宫允你见裴家人一面已是天大的恩赐,这等谋大逆的反贼死不足惜,你也敢当众跪?既然这么爱跪,今夜就去院中跪着好了,本宫不醒,你也不许起来。” 裴望初垂首侍立一侧,恭顺地道了声“是”。 “先去换身衣服,晦气!” 裴望初又道了声“是”。 谢及音气冲冲地拂袖入屋,姜女史跟进去,却见她搬起博古架上的东西就往地上摔,瓷器花瓶哗啦啦碎了一地,就连妆台上的铜镜也没能幸免于难。 “殿下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姜女史语气淡淡的,在一旁冷眼瞧着她。 谢及音摔了帷帽恨恨骂道:“真是什么下贱东西也能来作践本宫,本宫乃大魏公主,只有别人敬着本宫、畏着本宫的份儿,谁敢让本宫受气?还当自己是洛阳城里众星捧月的公子呢,没有本宫可怜他,如今也是乱坟坑里的腐肉白骨罢了!” 想来是不满裴望初刑台上跪裴衡,心里受了委屈。姜女史心中了然,默默退至一边,旁观谢及音摔东西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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