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初起身上前,右手并指落在谢及音的手腕上。他的指腹有些凉意,冰得谢及音胳膊一缩。 “殿下的脉象太快,体虚内燥,这五石散,以后还是不要服了吧。您要见我,总还有其他办法。” 他倒是精明得很,但谢及音不承认,只说道:“上品的五石散千金难求,莫说得好像本宫在为你遭罪一般,你还不值得如此。” 裴望初不作声了,谢及音脸上又有了几分朦胧之态,体内三分虚七分燥,突然反扣住裴望初的手。 裴望初没有挣开她,反而摩挲着她脂玉般的手背,轻声问道:“殿下想要我如何?” “如何……都可以吗?” “只要殿下喜欢。” 谢及音勾着他的衣襟往前,裴望初倾身笼罩住她。他身上有种干净清洌的冷香,像雨后的芭蕉叶,月下的明川雪。 他极温柔极缱绻地待她,抚过她一层又一层减少的薄衫。情意渐浓时,谢及音却突然拦住了他。 她望着他,眼里有了几分清醒,轻轻摇头。 于是裴望初起身,整理好衣服,从容向她赔罪道:“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谢及音闻言失笑。 他该万死吗?那她呢? 无论是寻找裴家遗孤还是为裴衡夫妇收尸,谢及音自认为不是为了在裴望初那里讨个好。对阖族倾覆的裴家,谢及音心中怀有悲悯和愧疚,纵然这悲悯显得毫无立场,别人看着像猫哭耗子,可她觉得自己心里是清净的。 如今她在干什么,竟以此恩为挟,想交换裴望初的侍奉与亲近……她竟然……如此卑鄙吗? 谢及音拢了拢凌乱的衣衫,见裴望初正静静地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的想法。 他心思极敏锐,而谢及音却不愿被他参透。于是她单臂撑在枕上,问他道:“其实本宫同父皇讨要你,是抢在阿姒妹妹前面的。刚才本宫在想,倘她先下手讨了你去,你待她,与待本宫会不会是同样的殷勤?” 裴望初一愣,似是没料到令她败兴的原因竟是这个。 裴望初默然片刻后,语气平静地说道:“若是为人奴仆,自要受人驱使,就像同一架琴,经您与佑宁殿下的手,想必也没什么不同。” “那你心里就甘愿如此吗?像一件可以随意易手、随便处置的死物那样活着……”谢及音侧视着他,“你曾经可是闻名遐迩的裴七郎啊。” “裴氏已没,世间也不再有什么裴七郎,”裴望初抬眼看向谢及音,“只是殿下为救我一命费了好些心思,总不能辜负殿下好意,让您落得一场空。” 谢及音轻嗤,“难为你都落到这般田地了,还要替本宫着想。不过你不必担心,这世间的好儿郎济济如云,正如你视本宫与阿姒如出一辙,本宫也不是非你不可。哪天你若是死了,或者本宫把你送人了,自会有更加姿容出众、聪明懂事的人来填补你。” 她很少在裴望初面前称“本宫”,似是听不得别人同情她。于是裴望初改了口:“是我自己想活着,感念殿下恩德,日后定会悉心服侍殿下。” 谢及音垂下眼皮,似是困倦了,挥挥手道:“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扯过搭在一旁的兔毛软毯盖在她身上,这才转身退出去。 自上房出来,下了台阶,向东西各连着一条长长的垂花廊。裴望初迎面撞见崔缙,他应该是刚从宫里下值回来,身上还穿着绛色鹤纹官袍,头戴高冠,显得极有气势。 看见裴望初,崔缙的表情瞬间变得厌恶,他睨着裴望初,嘲讽道:“裴七郎果然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裴衡的头七还没过吧,戴孝在身,与仇人之女寻欢作乐,果然是风流真名士。”
第14章 挑衅 过几日是崔缙的父亲崔元振的五十大寿,届时世家名流都会前往拜会,崔缙是来通知谢及音早做准备的,结果一踏进主院就听姜女史说谢及音服了五石散,如今正将裴望初招在屋里服侍。 崔缙与谢及音成婚三年有余,知道她惯会装清高自持。他不喜欢她,她也从未试着放低姿态讨好他,明明是半路上位的公主,架子拿得仿佛是天生的皇室女。 崔缙想到她有了裴望初后连从前最看重的颜面也不在乎了,任旁人骂她浪荡,心中对她更加厌恶。 然而裴望初不受他的挑衅,任他如何言语刻薄,只是一副不喜不怒的模样。 “殿下刚睡着,驸马有事相求,恐怕要等殿下睡醒了再来。” “求?”崔缙嗤然,“我是嘉宁公主的夫君,又不是她的奴才,只有她求着我敬着我的份,哪里需要我去求她?” “是吗?”裴望初不以为意道,“看来是我以己度人了。” 他倒是不在乎被骂作谢及音的奴才。 看着眼前清风不动的裴望初,崔缙想起了一桩往事。 彼时他与裴望初都在胶东袁崇礼门下求学,袁崇礼要做一张琴,要学生们各自去寻找木材以供挑选。崔缙和杨家五郎快马赶到郡上,挨家挨户地拜访郡中有名的琴士,千挑万选,终于花重金买到一块纹路清晰、质地上乘的楠木。而裴望初却看似十分随意地在院子里砍了一棵梧桐,连皮也没剥掉就献到了袁崇礼面前。 袁崇礼要他们各述其珍稀之处,崔缙讲述了自己如何赶去郡上、如何四处打听、如何诱以重金、许以诚心才得到了这块木头。裴望初只说了一句话: “此木是学生初来胶东时亲手栽种,常闻雨泻其叶间,雷鸣其冠上,观之则心静。” 最后袁崇礼将所有的木头都依其材质挑选丝弦做成了琴,于他们学成归去时临别赠予。 崔缙在胶东买到的楠木虽然珍贵,但洛阳城里比它质地更好的楠木层出不穷,那张楠木琴很快就被崔缙束之高阁。反而是裴望初手中那张材质低劣的桐琴,他一直带在身边使用,因他高妙的琴技,久而久之,众人都快忘了那张琴的材质,只记得琴名“月出”。 崔缙心想,他好像向来不在乎世人对材质的评价,说他的琴是朽木也好,骂他是奴才也罢,他总是一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 裴望初不想与崔缙纠缠,见他没有要继续为难的意思,便拱了拱手,绕开崔缙走了。 崔缙望着他的背影依然想不明白,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还是说只有装成如此无欲无求的模样,才能自欺欺人地维持自己最后的体面? 崔缙去见谢及音,通知她过几日要到崔家去赴宴,她作为儿媳应该提前备好生辰礼物。 “听说我的嫂嫂们有的绣了白鹤贺寿屏风,有的亲自磨了一副白玉棋子,你是嫡媳,不能落到她们下乘去。”崔缙道。 谢及音仍懒懒地靠在榻上,身上披着兔毛毯,一副不甚清醒的样子,听完崔缙的话后却笑了,“嫡媳?本宫跪地上给他磕三个响头,你看他敢受不敢受?” 崔缙微愠,“谢及音,你别太过分。” 谢及音道:“你父亲的生辰年年过,往年也没这么多规矩。” 崔缙道:“今年是父亲的整寿,他又刚被擢为尚书令,就连陛下都会派张朝恩前去,何况你我小辈。你不看我的面子,总要看陛下的面子。” 崔家现在确实如日中天,圣眷正隆,太成帝离不开崔元振父子,否则也不会宁可把裴望初赐给她,也不同意她与崔缙和离。 谢及音本也没指望不露面,“知道了,本宫会去的,至于贺礼么,若是本宫送得不合心意,崔尚书当众摔了便是。” 崔缙觉得她真是愈发张狂,不可理喻。 到了崔元振寿辰那天,谢及音与崔缙同往崔家赴宴。 崔缙是崔元振最出色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官居散骑常侍,然而他的妻子却是恶名昭彰、风流无度的嘉宁公主。他们的马车一到就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崔缙先下车后转身伸手想要扶她,却被谢及音推开了。 崔缙心里一恼,低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殿下不要给台阶不下。” 他真是什么面子都想要,明明没人会信他们夫妻感情和睦,可崔缙偏要在人前作出一副恩爱姿态,生怕被别人看了笑话。 谢及音抬手整了整帷帽,说道:“阿姒妹妹可瞧着你呢。” 崔缙回头,果然看见谢及姒的马车也到了,她端坐在马车里,一双秋目盈盈,正怅然若失地看着崔缙。 崔缙犹豫了一瞬,收回了想要扶谢及音下车的手,谢及音将手递给随车同行的识玉,慢条斯理地踩着马凳走下来。 如今的崔家与在汝阳时不同了。从前的崔家只是依附谢家而存的二等世族,族中子弟只在汝阳郡内交游,如今崔家一跃成为洛阳新贵,崔元振被拔擢为尚书令,前来崔家贺寿的人车马盈门,送来的贺礼更是堆金砌玉,明珠委地。 崔缙与崔元振一同招待宾客,谢及音坐在女眷院内,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只玉扳指。女眷里没人敢来招呼她,只有谢及姒,笑吟吟地提裙入席,正坐在她对案。 “今日瞧着皇姊与驸马的感情不错,看来是日子过到一起去了?” 谢及音收起玉扳指,端起了茶盏,“尚可吧。” 谢及姒笑了,“皇姊真是厉害,崔驸马心气高,你招了裴七郎在身边,他仍能待你如此体贴,可见驸马对姐姐你爱重之深。” 谢及音隔着垂纱看向她,“怎么,你羡慕我?” 谢及姒道:“名动洛阳的裴七郎,多少人曾想嫁都嫁不得,如今竟委身在皇姊身边以色事人,更有崔驸马大度,不与皇姊计较。皇姊一下子占了两位好郎君,怎能不让人羡慕?” 说起这个,满堂女宾神色各异,或不屑,或厌恶,或惋惜。从她们脸上扫一圈,个个都是嫌弃。 谢及音心里也很厌烦,她没想到谢及音会抢了张朝恩的活,特地跑来崔家跟她抢白。可她图什么呢?崔缙?还是裴望初? 谢及音对谢及姒道:“你若喜欢,我把裴七郎送还你。” 听见这个“还”字,谢及姒以扇掩面,笑了,“皇姊还是自己留着受用吧,不要的东西,扔了就是扔了,哪有再捡回来的道理。” “那不然,把我的驸马送给你?” 宴请女宾的芙蓉园与主院只隔着一道墙,以回廊相连,盆松假山作隔。谢及音与谢及姒坐在厅堂上首,她们身后的屏风后面开着两扇菱花窗,正对着与主院相通的连廊。 崔缙正站在花窗前,目光落在屏风隐约印出的两个轮廓上,将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谢及姒先是一愣,随即轻嗤一声。 “皇姊这是什么玩笑话,本宫贵为大魏公主,天下的好儿郎挑不完,何必非要捡皇姊的男人呢?何况……崔驸马和裴七郎,本就是本宫先丢弃,才沦落到皇姊手里,哪有捡了破烂后再巴巴当宝贝送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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