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初道:“有时候我倒宁可她别想得这么通透,且醉今朝有何不好。” “宫主既然已经答应殿下要放她离开,就只能自己想开些,别再为此耗神动气,否则三年五年下去,未必等到殿下,你自己就先撑不住了。”郑君容劝他道。 “我想不开,从谦,”裴望初道,“我叫你来洛阳,正是为了在此事上帮我一把。” 郑君容不解,“我能怎么帮?” 两人边聊边落子,窗外微雨转潺潺,檐下的雨滴落在窗棂上,碎玉般迸溅在棋子间。 黑玉棋子已于润物细无声间又成得胜之势,裴望初抬手拭掉棋子上的水珠,缓缓说道: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殿下,我以为自己爱慕她就是看透了她,其实不然。世上的明珠美玉,未必只想待在匣中,亦想光照屋宇。殿下虽是纤纤女流,想要的却从来不是被保护,她更喜欢去保护别人。” “她从前处境那样艰难,费尽周折从谢黼手中保下我,非只因贪慕容色,她是可怜我,想保护我。从谦,你当年能出洛阳宫入公主府,也是因为殿下可怜你。后来胡人入关,她又可怜洛阳百姓,可怜谢及姒……许是因为她从前得到的爱怜太少,深知得不到庇护会有多难过,所以她会下意识想去保护别人。” 郑君容对此将信将疑,他也是从被人欺凌的处境中长大的,他怎么没有这种倾向?除了曾悉心待他的师兄裴望初外,他看旁人都宛如刍狗,生死与他无干。 “我一开始也不信会有人天生道心悲悯,但我反复试探过了,”裴望初又落一子,告诉郑君容自己近日的所作所为,“……无论是王家、萧元度,乃至于崔家、杨家,所有的无辜者,只要求到殿下面前,都能得她庇佑。这一点我做不到,从谦,你也做不到。” 郑君容讶然,“难道殿下心中就没有怨忿吗?” “没有。正如朱砂不改其赤,明月不改其清,她只记得要朗照四方。” 裴望初忽而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正是因此,她想要离开我……她大概觉得,我已是大魏新帝,受人拥戴,不再需要她的庇护了。” 这句话在心中盘桓了许久,说出口时仍觉十分怅然。 他近来常梦从前,那时为了做戏给谢黼看,他常常跪在院中鹅卵石小径上,殿下会偷偷塞给他两片护膝,看到他膝上青紫积淤时,也会心疼得直叹气。 他在公主府中挨过的每一鞭子,殿下都记在心里,她曾为他抗争过,为他落过泪,曾紧紧拥着他,乞求他活下去。 身在梦中的人总是不知好歹,如今他再想要这一切,却是不能够了。 “你不理解也没关系,这是我与殿下的私事,我说与你听,只是因为无人可诉,积在心里总不得解脱,”裴望初垂目一笑,“我找你来,是想让你住到洛阳宫,为我炼制丹药和五石散。” 郑君容听罢拧眉,“丹药和五石散?前宫主死后,你不是已经戒了这些东西吗,如今为何又提起来?你明知这些东西有多伤人。” 裴望初道:“世上伤人的东西太多了,我不过是两权相害取其轻,你放心,我有分寸。” “你想以此逼殿下留在洛阳?”郑君容叹气道,“你别忘了太成帝是怎么死的,殿下她一向不喜这些东西,若她知道你暗中服食,一怒之下反而与你断绝情意该怎么办?” 裴望初轻轻摇头,“我就是打算让她知道。我也在赌,赌她对我的情意会胜过她留下的负罪感,赌她会怜悯我。你若不肯帮我,我也能找别人,只是炼出的丹药把握不好成分。” 郑君容思忖许久,无奈问道:“宫主心意已决吗?” “别无他法。” “那好吧,我听令就是,”郑君容看了眼案上乱作一团的棋局,叹气道,“嘉宁殿下落在你手里,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于是郑君容在洛阳宫中设炼丹房,架起炼丹炉,开始给裴望初炼服食的金丹和五石散。 他也曾劝裴望初以假乱真,意思意思就行,裴望初却道:“以此种手段逼殿下已是下作,我不想再骗她,也承受不起一旦被她知道真相的后果。届时恐非三五年,她怕是要一辈子都不理我了。” 郑君容心中感慨,也不知是他天性如此还是丹药影响,属实是太过偏执。 二月二十四日,距离新帝登基只有两天,一切行仪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尚衣局内为皇后衮服昼夜忙碌,尚书省也因接了要同时立后的密诏而忙到头滚地,洛阳城里流言四起,唯有嘉宁公主府中一片平静,就连识玉也因忙着打点行装而多日未出府邸。 谢及音闲来无事,学着用红绳编了一些玉佩穗子,从中挑选出最周正的一个,打算送给裴望初。 识玉卷起门下的珠帘,嘟囔道:“新帝这几日也不知在忙什么,已经两天没见人了,您马上就要离开洛阳,难道他心中就没有不舍?” 谢及音把玩着手中的穗子,“登基大典在即,他也有许多事要忙,放心,临走之前,他肯定会来送一送。” 话是这么说,但她心中也隐约有失落。两天以后,洛阳城里最热闹的日子,也是公主府里最空荡的时候,只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纵然咽泪装欢,也不能叫他为难。 是夜,弦月初升,公主府中次第亮起灯盏。 裴望初走进主院时,谢及音正在廊下逗猫,见了他眼睛一亮,招手道:“七郎!” 仿佛一阵清朗的暖风拂过心上,裴望初心中一软,走上前去。 “你是生病了吗?怎么两天不见,脸色这么差……” 谢及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冷冰冰的,像一块无瑕的凉玉,见他唇上也没有血色,忍不住皱眉道:“莫不是这几日太累了?”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低声附和,“嗯,大概是没睡好。” 谢及音叹气,“今夜歇在我这儿吧,有什么事让尚书省去忙,好好睡一觉,我帮你按一按头上的穴位。” 裴望初闻言抬眼,目色深深地望着她,似有三分笑意,“殿下是在邀请我吗?” 谢及音面色微红,悄悄拧了他一下,“我是叫你休息。” “不妨事。” 谢及音突然被凌空抱起,石榴色的长裙在空中划过半圈,阿狸跳起来去抓她,却扑了个空。 她埋靠在他怀里,闻见他衣上有一股微苦的清香,有点像檀香,却不及檀香甜腻。这味道隐约有些熟悉,她正恍惚思索间,吻覆了上来,带着几分与往日不同的恳切。 环佩叮当落了一地,春风里,红帐轻摇,夜色如酥。 待云敛雨收,裴望初起身穿衣,谢及音蹙眉看着他,他柔声赔罪道:“洛阳宫里还有急事,我今夜要赶回去守着,恐要怠慢殿下了。” 谢及音不解,“什么正经事,要你大半夜也脱不开身?” “只是核对后天的朝仪流程,殿下别多心。”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既求去,谢及音也不好再留他,只坐起来为他整了整衣襟,叮嘱他劳逸结合。 裴望初撑在床侧与她缠吻,“早些睡……我明日再来。” 他起身离开时,室内的香炉已熄,冷月照在屏风上,如满地流银。 七郎今日有些奇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往常都要拉着她厮磨半天才肯起身,今日走得倒是痛快。若非深知他情深义重,倒叫人怀疑他是否急着去另会佳人。 谢及音也睡不着了,懒懒撑身坐起,正欲掀帐下榻,在床边发现了一条衣带,是裴望初走得匆忙落下的。 衣带宽约两寸,上绣数只白鹤,谢及音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忽然心念一动,起身点灯,将自己前几日编织的玉佩绳结都找出来,挨个衬在衣带上比量一番,看哪个颜色和样式更合适。 “这是什么……” 被灯烛的光一照,衣带所绣的白鹤翅膀上隐隐发亮,谢及音用指腹一抹,抹下了一层薄薄的粉末,似赭色,又似金色。 她细细闻了闻,发现这味道与今夜在裴望初衣服上嗅到的味道一样,有种微苦的清香,并不腻人。 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莫非是某种香料? 但若是香料,又怎么将粉末曾在衣服上? 谢及音碾着指间的粉末,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心里又隐隐有种预感,觉得这并非是个寻常无聊的细节。 烛台上忽然爆了个灯花,焰心跃跃,变得更加明亮。谢及音的目光落在灯烛上,似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凝住了。 她记起了自己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昔年太成帝沉迷修道服丹,她曾数次入宫劝诫,那时德阳宫里丹炉不熄,殿中缭绕的就是这个味道。 金丹,五石散,长生药……朱砂混合金粉,用符纸包着在丹炉里烧炼时,会有清苦之香。 谢及音有些难以置信,她颤颤将那条衣带举到唇边,伸出舌尖舔了舔。 她的心终是沉了下去。 她曾服过几次五石散,不会忘记这个味道,可是……七郎怎么会…… 谢及音望着那衣带,呆滞地坐了许久,待那灯芯几欲燃尽,她突然推案而起,高声朝外喊道:“识玉!识玉!” 识玉睡得正香,被急切的金铃声震醒,连头发也来不及梳,匆匆跑到卧房。 却见谢及音已穿好衣服,手中拿着一顶幂篱,脸色阴沉沉的,如覆冷霜。只听她寒声道:“带着本宫的金印,随本宫入宫。” 识玉一愣,“现在?” “现在。”
第72章 盛怒 德阳宫里, 此时仍有十几个方士在忙着炼丹,鼎炉丹火烈烈,映得殿内明亮温暖, 丹药清苦的香气在殿内飘荡成风。 裴望初身穿一件单衣鹤氅,面前的小案上摆着朱砂、金粉、白矾、慈石等粉末,他正左手持《周易参同契》,右手拿着金药匙,将这些药粉兑到药钵里。 郑君容为他端来煎好的五石散药汤, 颇有些不情愿地搁在他案前。 “宫主这几日服食的太急了些, 再这样下去,等不到殿下发觉, 你自己就会撑不住。” 裴望初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页书, 说道:“她若对我仍有几分上心,一定会发觉的。” “若她发现不了呢?” 裴望初闻言一顿,随即抬目笑了笑,“那我死不足惜。” 郑君容无语, 正叹气间, 宫门守卫匆匆来报,说嘉宁公主欲携金印强闯宫门, 宫门守卫快要拦不住了。 “不必拦她, 放她进来。” 裴望初的声音里似是有几分愉悦,他将书随意扣在案上, 对郑君容道:“等会怕要委屈你与我一同受过了。” 他缓缓起身,迎出殿去,站在丹墀上方。外面夜深月静, 宫灯煌煌,谢及音自夜色里走来, 打量着他的衣着,脸色愈寒。 她微微颤抖的声音里压着怒火,问道:“这么晚了,七郎不休息,在德阳宫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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