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望初温声反问道:“殿下呢?” 谢及音拨开他,气冲冲往宫殿里走,果然见一丈高的铜鼎赫然陈列殿中,十几个方士正忙着看顾火候、描符画咒,为首那人是许久不见的郑君容。 郑君容见了她,恭谨一揖,“嘉宁殿下万福。” 谢及音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小案上的药碗上,她端起来嗅了嗅,心头怒火更盛,将那药碗往地上一摔,抬手将小案上的器皿尽数扫落在地。 她气昏了头,眼前一花,堪堪扶着案边才站稳。 郑君容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立在一侧不敢言语,裴望初偏走过来,火上浇油道:“仔细别伤了手。” 听见这装模作样的声音,谢及音怒从心起,猛然转身,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使足了力气,郑君容听得心中一颤。殿中瞬间噤若寒蝉,众人皆惊恐地望着这一幕。 玉白色的脸上红痕顿现,疼是真疼,痛快也是真痛快。 见他笑,谢及音更加怒不可遏,反手又是一巴掌。 郑君容不忍直视,欲上前劝和,“殿下,您给宫主留些体面——” 话音未落,却见裴望初后退一步,撩袍跪了下去。 郑君容咬了舌头。 殿中众人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只敢进气儿不敢喘气。天授宫的宫主、大魏的新帝跪在地上,他们哪还敢站着,于是纷纷跟着郑君容跪伏在地。 此情形并未使谢及音消气,她厉声质问裴望初:“你这是问哪门子道,想成哪路的神仙?你如今可有半分帝王该有的样子?魏灵帝、太成帝尸骨未寒,你就忘了他们死于何故吗?你……你……” 她气极,一时连话都说不全,裴望初朝识玉使了个眼色,吓懵了的识玉忙上前扶稳她。 识玉一边低声相劝一边给她顺气,谢及音背过身去冷静了一会儿,说道:“叫无关的人都出去……郑君容留下。” 十几个道士躬身退出殿去,谢及音走到案前坐下,扶额缓着心里的那股怒气。 识玉给她倒了杯水,谢及音道:“这德阳宫连水都是脏的,我不喝。” 她一个眼色也不肯给裴望初,任他在原地跪着,转向郑君容,冷声道:“你来说,这是从何时开始的。” 郑君容抬眼去看裴望初,谢及音呵斥道:“不许看他!你若敢有欺瞒,本宫以惑君之罪,一根根拆了你的骨头!” 郑君容自认冤屈,思来想去,觉得确实该让嘉宁公主管一管宫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将他供了个底掉。 “……宫主服食丹药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节制,并不伤身。后来他为了得到天授宫宫主的位置,精研丹道,难免久服成瘾,时有幻症与头疼之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戒掉,那时本该悉心调养,可是……” 谢及音双眉微挑,“可是什么?” 郑君容叹气,“可是那时您下落不明,宫主他忧心如焚,如已灰之木,唯服食丹药可得慰一二,勉强撑持……所以便由着他去了。” 闻言,谢及音心头一紧。 裴望初很少跟她提起她失踪那段日子,既不曾问,也不曾说。关于他的心境,谢及音只在他写给王瞻的信中能窥见一二。 那时他的偏执已经露出端倪,他说他久病将崩,不愿蹉跎,要弃了帝位去四海寻她。 自建康奔往洛阳的路上,谢及音担心了一路他的病情,只是见面后见他一切如常,又不曾提及,心中的疑虑才渐渐压了下去。 原来他竟因她……病得那样重么? 谢及音一时无言,起身走到裴望初面前,见他的脸色在那两巴掌红痕的衬托下愈显苍白,唯有眉目清绝,沉静一如寻常。 他抬目与她对视,见她红了眼眶,又缓缓垂下眼帘。 “这次又是为何……要这样作践自己?”他听见她颤声问道。 “这算作践么?殿下,”裴望初轻声一笑,“这只不过是所求不得,妄念缠身,饮鸩止渴罢了。” “你所求什么?” “求你。” 极轻的两个字,如密网缓缓抽紧的丝绳,将她缚住,也使她惊省。 谢及音蹲下身,细细端详着他,似是如今才知觉,这副濯濯君子相之下,藏着怎样一颗叛逆不经、癫狂不端的心。 她抬手抚摸他脸上的红痕,声音微哽,“你这是何苦……我不是你的吗?” “殿下从来都不是我的,是我想属于殿下,但你如今却不想要我了。” “我已经答应过你,待朝政稳定,民心宽宥,我会回到洛阳,难道你连三年五年都等不得?” “我一向不如殿下有耐心,自然一时一刻都等不得,”裴望初垂目,语调微讽,“殿下若是能等,倒不如留在洛阳等上三年五年,等我死了你再离开。” 三年五年……她怎能说得如此轻巧、如此理所当然。 且不说人生苦短,相守难得,单说她今朝能为所谓帝王声名舍他而去,来日也必会因其他考量而离开他。难道三五年之后,帝王就不需要虚名了吗? 他不过是她从雨中泥泞里救起的一只断翅之雁,一时得她怜惜,如今见他恢复如常,她就不再爱护他了,要逐他远远飞走,余出慈悲去救别的孤雁。 若是如此,他宁愿一辈子折断翅骨,戴着脚镣守在她身边,做与她罔顾礼法的待罪鸳鸯,为她梳头描眉的轻贱待诏。 听他轻言生死,谢及音落下泪来,一时又气又伤心,“你这是要以死来逼我留在你身边?” “我不会逼迫殿下,殿下想走,我会高高兴兴为你送行,”裴望初抬手为她拭去眼泪,“而殿下只需狠一狠心,别回头看我,别怜惜我……你就能拥有一世的自由。” 他笃定她不是狠辣果断的人,不信她对自己真的一点私欲都没有。哪怕只有一点,他就能从无数借口中抓紧她。 谢及音一时情难自抑,掩面垂泣。 她心里十分迷茫,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用最合情理的方式对他好,憧憬他能成为有为的帝王,平乱世,开新朝,得享万民拥戴,不负裴七郎曾经的盛名。 她并非不爱他,可是爱一个人,难道不该克制私心,为他作长远计么? “殿下是聪明人,无须在此事上庸人自扰,”裴望初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从脸上拿开,看着那垂珠带雨的梨花面,轻声叹息道,“勿见纷乱,只求本心,无论你是走是留,望初绝无怨言,好吗?” 郑君容与识玉俱已退下,空荡荡的德阳宫里只剩这对解不开的怨侣,两人一跪一坐,姿态亲密,低声私语着。 凉风吹入殿中,卷起散落在地上的符纸,飘飘荡荡飞出殿去。 裴望初拥她在怀,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丹炉上,丹炉里的火明明灭灭,他的双眸亦时亮时暗,隐有朱砂熔金,在眼底流动。 他能感受到她的眼泪,已经浸透了他身上单薄的鹤氅,凉如刚刚融化的冰雪,冰得他心跳都跟着慢了许多。裴望初抚着她的后背为她缓气,心中默默地想,她哭得这么伤心,到底是舍不得他,还是能舍得他? 若是舍不得还好,只今日伤心这一场,若是她依旧舍得…… 裴望初拥着她的手紧了紧,贴着她的心跳,能闻见她颈间沐浴后留下的暗香。 他不忍忤逆她的心意,却也不甘就此放过她,那就死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心生剖出来,挑选她最喜欢的骨头,刻上她的名字送给她,叫她一世不得安生…… 报复的快感是五石散行散的良药,此念一起,便觉气血逆涌,如火焰烧灼,他浑身隐隐发热,双目渐生暗红,目光轻飘飘的、又似无意识地落在谢及音发间的金钗上。 鬼使神差,他想要伸出手去摘那支金钗。 然而金钗晃动,干渴的唇间突然覆上一吻,是湿润的,苦涩的,急促撞入他怀中。 裴望初微微一愣,搂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松开。 谢及音缠在他身上,轻轻捧起他的脸,因心绪起伏而喘息不定,哑声道:“我想清楚了,不是说想要我么?别怕……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第73章 偏爱 一切堪堪停在失控的边缘。 德阳宫的青石地板有些凉, 裴望初单手护在她颈间,亲吻她的眼睛,低声恳求她:“不要骗我……殿下, 哪怕拒绝我,也不要骗我。” 可他何曾给她留拒绝的余地。 谢及音环住他,以一个温柔耐心的吻来安抚他,直至他的脉搏渐渐平息,双眼中的隐红消尽, 黑玉似的, 只映着她的面容。 “我会留在洛阳陪你,巽之, 不会骗你。” 谢及音抬手抚过他的鬓角, 指腹轻轻按在他眼尾,仿佛在安抚一只惊弓之雁。 “别怕,我不骗你。” 她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缓缓抽开自己的衣带, 低声问他:“要吗?” “在这儿?” “在哪里都可以。” 她已经一退再退, 挑断了底线,再纵容他, 又能荒唐到哪里去呢? 裴望初没有脱她的衣服, 只撩起她的石榴裙,将她从青石板上抱起, 紧紧拥在怀里。 这是一次温柔似水的情/事,是对她承诺的试探,也是她最坦然的安抚。 谢及音搂着他的脖子深深喘息, 终是不耐地垂目道:“快一些……” 嘉宁公主戌时入宫,闹了这一通, 眼下已过了子时。众人都跪在殿外,被夜风吹得瑟瑟发抖,郑君容也缩在避风处,叹息声一声接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终于有了动静,喊人进去。除了郑君容没人敢应声,他搓了搓手,折身走入殿内。 地上仍是一片狼藉,但两人的氛围似乎缓和了许多,嘉宁公主靠在太师椅里,他那惯会连累人的好师兄正站在她身后,一边给她揉按双肩,一边低声与她说话。 “殿下若是困了就先去睡,有什么事可以明天再说。” “不必,就现在。”谢及音睁眼看向郑君容,十分客气道:“劳烦郑天师去请太医署的太医来,给咱们陛下好好诊一诊。” 郑君容闻言,下意识看向裴望初,裴望初轻轻摇了摇头。 他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清楚,既然已经得偿所愿,何必再惹她难过,若是把人气得狠了,他也心疼。 于是郑君容说道:“宫主自己对丹道研习精深,一应症状、如何调理,也比太医署的太医明白,殿下若想知道,不如让宫主自己交代。” 谢及音似笑非笑道:“本宫不信天授宫会有什么正经医术,你不去请,要本宫亲自去请?” 郑君容再次看向裴望初,见他无奈点头,只好领命,“殿下莫急,我这就去。” 他躬身退到殿门处,谢及音却又叫住了他,“等等。” 郑君容停下,“殿下还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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