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是什么日子,那廷尉司又是什么地方?新朝伊始,钦天监费尽心思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尚书省上下为了登基大典如履薄冰,生怕出一点错,你倒好,一点忌讳都不讲,大张旗鼓跑到廷尉司去蹈践血光,真不嫌晦气!” 耳朵被拧得火辣辣得疼,然而这句句关心都落在了他心坎上,“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裴望初与她贴得极近,目光向下一垂,扫过她的朱唇。 “殿下的耳提面命,我记下了。”他低声说道。 他认错态度倒是好,谢及音敛了脾气,松了手,转而轻轻揉按他发红的耳垂,“你是帝王,动如千钧,下回不能这般任性。” 裴望初握着她的手抚在脸上,问她道:“今日那封休书,殿下是为了我才写的,是不是?” 谢及音没有否认,“不然这么冷的天,我何必往廷尉司跑一趟,你当我是你,天天记挂着崔缙那个混账?” 纵然是奚落也格外悦耳,裴望初问她道:“那殿下想如何处置崔缙,一直关押在廷尉司中吗?” 提到此事,谢及音半晌不言,似是犹豫不决,又似不忍开口。 “我明白了,”裴望初不忍见她蹙眉,“这件事交由我去做,你不要过问。” “等等,”念及崔夫人已丧夫,膝下仅有这一个儿子,谢及音终是不忍心她再丧子,遂劝道:“他是有些过错,但罪不至死,你既然要大赦天下,不必将此事做得太绝。” 裴望初面上从善如流,“好,此事听殿下的。” 堵在心里的一口气顺了出去,谢及音扶他起身,“起来吧,地上凉,再耐穿的锦衣也禁不住你这般磋磨,若是你衣服磨破了双膝,堂堂帝王,叫外人怎么看我?” “皇后娘娘体谅,下回先给我预备个垫子。” “听你这话,已经想好下回要怎么得罪我了?” “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是仗着吃透了我,不会真与你翻脸罢了。”谢及音轻哼。 更出格的事都做过,他也就面上装得宜人,其实心里从不怕得罪她。 她让他坐在床边,将裤子卷至膝弯处,看了一眼他的双膝,只跪了一会儿,没有留下淤青。 “没什么事,回去吧。” 正欲倾身靠近她的裴望初闻言微怔,“去哪儿?” “德阳宫呀,明早寅初就要起床准备,我这儿尚忙不过来,你赖在这里做什么?” 裴望初同她商量道:“眼下才是戌时中,再留我一会儿,你若是嫌烦,我继续跪着也行。” 最终还是得了些便宜才走,去德阳宫的路上,杨柳风吹面不寒,叫人心中分外熨帖。 大魏历经多年战乱,如今刚刚平息,国力疲敝,因此登基仪典并未铺张,比起谢黼当年倾洛阳之力办的那一场低调了许多。 寅时初,洛阳宫中忙碌起来,十二宫二十四监俱不得闲,仔细检查一切,除了帝后所穿的衮服,就连随行女官的服饰、轿辇上的花纹都不能出错。 裴望初洗漱更衣后先往椒房殿来,将十二旒的天子冠摘下,交予内侍捧着,又将宽垂的衮服袖子束起,从女官手中接过犀角梳,要亲自为谢及音绾发。 她今日要梳悬凤髻,样式十分繁复,女官事先照着图样练习了好几天,如今才敢上手。 谢及音问了问时辰,对裴望初道:“今天让女官来吧,不要误了时辰。” “无妨,我试一试,让她在一旁提点。” 裴望初将她的长发梳开,轻轻握在掌心里,金铜镜中可见他附在她耳侧,玄色衮服衬得他眉目添了几分锐气,然而自镜中望向她的眼神却是极温柔的。 “今日也算是你我大婚,说了要为殿下绾一辈子的发,这么重要的日子,又怎能假他人之手。” 他自身后将她的头往上抬了抬,让她能靠在他身上,“若是困,就再眯一会儿。” 确实是有些未睡足,但谢及音并未闭眼,亦含笑自镜中望他。 裴望初先取来银丝缠成的假髻将她的发髻垫高,层层堆如高云,又自耳侧分出几缕,照着女官捧至眉际的图册,小心编织出繁复美丽的纹路,绕在云髻两侧,再缀以珠翠,正如凤凰的翎羽。 他们时而低声闲聊,新帝看上去极有耐心,总有话能逗皇后喜欢。 女官默默捧着凤髻图解,心中感慨道,这样的男子,在寻常人家已是难得,没想到做了帝王,亦能如此爱重妻子。 这样深情的帝王,也许待子民也会常怀怜悯。 绾成了发髻后,用桂花油将鬓角的碎发抹平,再戴上凤冠,即算完成。 裴望初小心扶她起身更衣,反复问道:“沉不沉,受得住吗?要么就减几支簪子,或把银丝假髻卸了,不必梳这么高。” 端庄倒端庄,好看也好看,只是想着她受累,总有几分担心。 谢及音在他手上捏了一下,叫他威严些,“帝王旈冕,皇后凤冠,是你我应承之重,不要大惊小怪的,叫人笑话。” 侍奉的女官内侍皆恭肃垂目,无论心中作何想,面上不敢显露半分。裴望初有恃无恐道:“皇后娘娘让他们笑,他们才敢笑,只要娘娘愿意护着我,便不会有人笑话。” 谢及音又抬手掐了他一下。 整饬完行仪,卯时中,帝后前往宗祠祭拜天地,然后同往宣室殿,接受百官朝奉。 登基大典与封后大典合办,既是为了简化冗仪,也是为了抬高封后大典的地位。登基典礼是帝王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与他携手共登宣室殿、接受百官朝拜的妻子,注定不仅是洛阳宫的皇后,更将是大魏的皇后。 身着漆纱笼冠、朱紫官袍的文武官员,如朝向日月的海潮,在黄门的唱声中一层层涌入宣室殿,跪地叩拜,三呼万岁,又一齐倒身退出,迎来另一波官员。直到内朝五品之上的官员皆朝觐完毕,帝后携手起身,接受他们一齐的跪拜,只听得齐声祝颂,山呼万岁。 而后是颁旨改元,昭告天下,同时赦免牢狱,减轻赋税。 裴望初亲书圣诏,为她展卷,识玉捧上大魏玉玺,谢及音深舒了一口气,在众目之下接过玉玺,钤在了圣诏上。 圣诏布告天下,黄门内侍高呼礼成。 自大周天下四分以来,一百多年间,北有大魏,南有南晋,四方夷族各自为王,这是第一位自帝王登基之日就堂而皇之摄政的皇后。 宣室殿内外跪拜的世族官员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当初这位新帝执意要立谢氏公主为后时,他们以为这只是对一女子的钟情与偏爱。 可是哪个帝王能偏爱到让皇后同受万岁之贺,甚至于代掌玉玺呢? 见了登基大典上的种种后,这些欲在新朝中立足的世家们,又各自在心中打起了算盘。
第76章 从前 登基大典过后, 洛阳宫与前朝都发生了一番变动。 帝后同居显阳宫中,这并不合规矩,但不合规矩的事太多, 劝也劝不过来。 显阳宫内的妆台、床榻,乃至小案、梅瓶、椅凳,皇后要用到的每个物件,都要经新帝一一过目挑选。 谢及音说他不务正业,裴望初笑道:“皇后务正业, 朕务皇后娘娘。” 他选了一架檀木浮雕的凭几, 叫人搬到内室的屏风边,问谢及音喜不喜欢这个样式。 谢及音正在观览洛阳宫里内务章奏, 闻言只抬目一瞥, 说道:“我从不用凭几。” “可是它颜色样式都衬你,”裴望初自身后揽过来,低声道,“无妨, 待无人的时候, 我教皇后娘娘怎么用。” 这话听着就不正经,谢及音嗔了他一眼, 却又忍不住去打量那架凭几。 曾居住在洛阳宫里的前朝妃子们都要从原来的宫殿中迁居, 裴望初的意思是让她们都前往别宫居住,或放身归家, 谢及音觉得这样并不妥当。 “当年别宫遭胡人劫掠,如今尚未修葺,不宜居住, 若是整饬,又要劳民伤财。洛阳宫这么大, 你我二人住不过来,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反而容易颓败坍塌。不如让有品级的前朝妃嫔迁过去居住,没有品秩或不曾被召幸的女子,听其意愿,可放归回家。” 毕竟前些年局势动乱,许多人家或流离四散,或迁往别处,若是贸然将人都赶出宫,可能会有很多女子无家可归。 裴望初听罢说道:“谢黼在位时,将魏灵帝的妃子封了许多太妃,如今他的妃嫔又要封太妃,宫里要养这么多诰命,岂不会累着皇后娘娘?” 谢及音思索他的话,觉得有理。累不累尚在其次,太妃吃的都是朝廷俸禄,如今朝廷崇尚节省爱民,后宫不能反其道而行。 谢及音偏头看向他问道:“那巽之觉得如何处理才妥当?” 裴望初道:“无论前朝后朝,皇帝都死了,她们已是自由身。叫她们都出宫归家另谋生路,实在不想走的就留在宫中,或份例减半,或让教习女官教她们规矩,留作宫人侍奉你。” 谢及音略有些犹疑,“留作宫人?会不会显得太刻薄?” “若是你于心不忍,此事可由我出面。” “那还是我来做吧,不能拿这种事损你的名声。”谢及音合上内务章奏。 她新提拔了一批女官,由识玉带着她们草拟后宫嫔妃的安置章程,并向她当面禀奏。谢及音挑选了几个聪敏活络的,又挑选了几个胆大心细的,一同负责此次后宫妃嫔的安置事宜。 前朝的后宫嫔妃中,以太成帝的皇后杨氏与贵妃卫氏为首。 杨氏前些日子刚因弘农杨家的事求过谢及音,虽然心中对此次迁宫的安排十分不满,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委婉以孝道提醒她,前朝虽已覆灭,自己还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谢及音不为所动,反劝她道:“您若是想留在宫中,一应用度都将削减,侍奉的宫人也要减少许多。听说阿姒已经快要从建康回来了,不知您更想让我尽孝道,还是想与阿姒母女团聚?” 那可是她的亲生女儿,话已至此,杨皇后再不敢多言,一切听凭安排。 卫贵妃抱着曾经的小太子,闯进显阳宫来闹,彼时谢及音午睡未醒,裴望初怕吵着她休息,让人将卫贵妃带到偏殿去,他亲往处置。 偏殿燃着皇后娘娘喜欢的檀香,裴望初坐在上首,眉目清冷,眼神淡漠地看着跪在殿中的卫贵妃。 “你怀里这个孩子,到底是不是谢黼的血脉,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裴望初淡声对卫贵妃道,“若他是,固然皇后要念手足情,朕可容不下这一孽种。” 卫贵妃不敢坚持,也不甘承认,她仍想找皇后攀手足情意,可永嘉帝的态度又令她心中犹疑。 她向裴望初恳求道:“陛下既然能容得下皇后娘娘,为何不能容下她的弟弟?这只是个不知事的孩子,若得皇后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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