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瞻确有调兵遣将之能, 不过两日的功夫, 就已悄悄布置好一切。 谢及音闻言心中稍定,温声道:“子昂辛苦, 进来喝杯屠苏酒吧。” 建康的除夕没有饮屠苏酒的风俗, 时隔数年,他都快要忘记屠苏酒的风味了。谢及音为他满斟一杯, 自己以茶代酒,双手持敬:“人生几何,去日苦多, 愿此夜过后,年年岁岁都是平安祥和。” “那我祝皇后娘娘福寿安康, 小公主能如您所愿。”王瞻道。 谢及音抬手饮尽,“请。” 王瞻相随,“请。” 饮过屠苏酒,子时将近,王瞻起身告辞,再三叮嘱她道:“最迟到明天晚上,蔡宣必有动作,请皇后护好小公主,不要出显阳宫,待诸事平定,我会亲自来告知您。” 谢及音点头:“有劳了,万事小心。” 宫外的兵斗交给王瞻,谢及音命人撤了酒席,将蔡宣的女儿蔡锦怡带上来。 在显阳宫里做了两日人质,蔡锦怡已被磨平了心气。她是个聪明人,如今看清了显阳宫里的局势,并非如她母亲所言,是凭运气就能将这位谢氏皇后取而代之的。 谢及音垂视着跪伏在殿中的蔡锦怡,缓声说道:“你父亲正在密谋造反,想必是忘了还有你这个女儿在宫中,不知蔡姑娘作何打算,是想与尔父一同殉了国法,还是想另谋出路?” 宫灯森森,环立四周的宫人似乎时刻打算处决她,蔡锦怡如今只想活命,颤声若泣道:“民女不知家父之罪,愿为娘娘出面劝谏,还请皇后娘娘饶命!” “劝谏倒不必了,只要你肯配合,本宫留你另有用处。” 谢及音知道蔡宣不会听她的话,叫识玉给她递上纸笔:“洛阳城的世族官员,谁经常拜访蔡家,你母亲蔡夫人常与哪家女眷有来往,你想清楚了,都一一写下来,若是记得来往礼单更好。” 待蔡宣伏罪,蔡家倒了,她要拿着蔡锦怡写的这份供述去一一敲打。 过了子时,熬到寅正时分,宫外传来了震天响的动静,谢及音让识玉推开高阁的窗子,遥遥朝东边望去,只见火光冲天,闹声喧阗,若不听仔细些,那些惨叫会叫人误以为是庆贺新年的欢呼。 谢及音不忍再看,又将窗户推上了。 “今天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死在今夜的人,若是肃反尚有朝廷抚恤,若是跟随蔡宣,身后连个祭拜的人也没有,纵使亲故,也要忙着除旧迎新,能有几分缅怀呢?” 识玉给她披上披风,劝道:“仔细多思伤神。” 谢及音点点头,再不说话了。 天色平明时分,那动静渐渐停了,应天门外,裹爆竹的红色碎纸与满地血污混乱一地,岑墨带人清理叛军尸体,王瞻押着蔡宣去显阳宫见谢及音。 蔡宣被铁索捆着,押跪在雪地里。事已至此,求生不能,唯余满腔恨意。他高声痛骂谢及音是祸国妖女,咒骂她的女儿,谢及音忍无可忍,拔出王瞻的佩剑,只见青光一闪,蔡宣的嘴被切成了两半,顿时血流如注,再也说不出话。 佩剑“当啷”一声弃掷在地。 这是谢及音第一次持剑伤人,她冷冷睨着蔡宣,目光里隐有恨意。她对蔡宣说道:“可惜你看不到本宫的公主成为大魏女帝,坐拥天下的那天了。” 待按着蔡宣的手强行签了认罪书,王瞻将蔡宣与一众叛乱官员押入廷尉,以重兵看管。此事飞快在洛阳城里传开,也随着一封封密报传向陈留郡。 裴望初比陈留裴氏更早收到蔡宣伏罪的消息,他让郑君容带着调来的兵埋伏在矿山之外,自己则带人去救被关在蔡家地牢里的徐之游。 徐之游见了他险些惊掉下巴,人还捆在刑架上没放下来,当场就开始犯颜劝谏:“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当以身为国器,坐不垂堂,爱惜龙体。您怎能如此随意地离开洛都,来到陈留这等祸乱之地?若是您被蔡家的人认出,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大魏将托付何人?我等臣子又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裴望初被他吵得头疼,“蔡家人给你上了这么多刑,怎么没把你嘴缝上呢?” “陛下!” “行了,别嚷嚷,朕混得可比你安全多了。” 裴望初让人把他从刑架上放下来,见他还能自己走,略微放心,“朕派人先将你送回洛阳,你将物证交给皇后,一切听她处置。” 徐之游应下,被人搀扶着往外走,裴望初又叫住了他。 “等等。” 裴望初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欲言又止了半天,叮嘱徐之游道:“若皇后问起,别说你见过我,就说是郑君容救你出去的,明白吗?” “啊?” “朕问你明不明白?” “行吧,微臣领命。”徐之游叹了口气,无奈应下了。 送走了徐之游,裴望初与郑君容在几天之内铲平了蔡氏,裴望初没有表露身份,给郑君容写了一道诏旨,站在他身后指挥他行事。 先是将蔡氏满门下狱,主事者逐一论罪,像蔡宣的儿子、弟弟、堂侄这等私征民役、蚕吞金矿、强掠民女者,直接拉去街头问斩,余下罪轻的人关进牢中,待朝廷派新的御史和郡守接管后再逐一论罪。 蔡氏营建逾制的宅邸,连带宅中成箱的金银珠宝被一齐查封,封条是裴望初御笔亲题,他搁笔后笑道:“我早就说过这宅子风水不好,连月之内必有灾殃,可惜他们不信。” 封完了宅子,还有近千亩未上税的土地,几千百姓的卖身契没有厘清。裴望初不耐烦做这些事,让郑君容独自留在陈留郡善后。 “我要往胶东去一趟,若是皇后来信询问,你就说我下落不明。” 郑君容对他那点幺蛾子早已见怪不怪,但被甩了一身的锅后,仍无奈地问了一句:“这回又是为什么?” 裴望初道:“除夕夜你我在此地喝风,王瞻却在显阳宫里喝屠苏酒,想必是皇后娘娘贵人多忘事,竟不记得给我送一壶。我去胶东一趟,给她点时间,盼她哪天能突然想起我这个人来。” 郑君容点了点头,懂了,这是醋坛子翻了,闹脾气要离家出走。 他皮笑肉不笑道:“宫主放心去吧,皇后娘娘问起,我自有对策。” 他一向听话,办事利落,所以这回裴望初也信了他。 正月初六,谢及音收到了郑君容派人从陈留送来的折子,折子里详叙了对陈留蔡氏的处置,与折子一同奉上的还有查封入国库的金银珠宝以及上万斤未来得及流入民间的假/币。 谢及音将郑君容送来的折子看完后说道:“叫尚书省派人来清点,这些假/币全都送到官窑里熔了,铸成铜鼎,鼎上刻国法朝律,凡五品以上内朝官每人一个,置于家中,时时警醒。” 她又让内廷将处置蔡氏的奏折抄录数份,分送洛阳城中各大世家。 蔡宣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谋反的,直到他事败伏罪,永嘉帝也未曾出面,众人心中对此十分疑虑。但是见识到皇后的雷霆手段后,他们或是怕受牵连,或是敢怒不敢言,一时竟无人敢质疑,只在背后悄悄谋划,等着过了上元节,重启朝会之时,永嘉帝的下落必要有个交代。 “上元节真能赶回来么?这折子里这么多字,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谢及音有些担忧,亲笔写了张小笺,用飞鸽传书送往陈留,催促裴望初赶快回朝。 此时的裴望初早已身在胶东,两天以后,这张写着“佳节上元,盼君速归”的小笺送到了郑君容手中。 “我如今吃的是朝廷俸禄,不能总是对宫主一人言听计从,”郑君容心道,“何况宫主时常任性,总在皇后娘娘面前牵连我,害我像个佞臣,如今我若是按宫主之前交代的去做,来日东窗事发,肯定又要我背锅。” 可谓是怒壮怂人胆,郑君容当即回了一封信笺,上面写到:“胶东袁氏有好女,擅酿屠苏酒,宫主驱驰前往,已有数日。” 写好后待墨晾干,又塞进了鸽子腿上的竹筒里,放它往洛阳归去。 正月十三,距离上元节只有两天。 蔡宣宫变的事闹得城中世家个个安静如鹌鹑,但对城中百姓影响不大,他们听说扳倒一个祸乱乡里的大官,反倒为之拍手叫好,早早就开始给上元节热场子。 识玉正指挥宫娥在檐下挂宫灯,白猫阿狸跳起来去扑宫灯垂下的流苏穗子,一歪头看见谢及音面有怒容地走出来,以为要抓它,“嗖”地窜到了屋顶上。 识玉疑惑,“出什么事了,殿下?” “没什么,只是有人偷偷去了胶东,乐不思蜀,好得很。”谢及音冷哼道。 她将那信笺扔进了火盆里,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对识玉说道:“本宫不等了,上元节那天你随本宫出宫赏灯。” 果然直到上元节也未见人回来,谢及音心里憋着一口气,连折子也懒得阅,胡乱堆在案头,一上午只靠在榻上拿拨浪鼓逗清麟。 下午过了未时,终于肯起身打扮,换了身大红洒金的曲裾,下衬月影流光裙,让识玉给她绾发。 识玉感慨道:“太久未给殿下梳头,也是难得陛下不在,是不是?” 谢及音负气道:“他在就要任他摆弄,这又是凭什么,以后此事都交给你,再不让他经手。” 识玉暗笑,“奴婢可不敢跟陛下抢。” 虽然绾了发,但出门前还是披了一件披风,用宽大的兜帽将头发都盖住。 她们乘一辆朱轮华盖车,出了洛阳宫东门,直奔向人山人海的雀华街,远远望见灯市上明明灭灭,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岑墨走在前面为她们开路,在舞榭歌台前遇见了同样出来玩的王瞻和王芜兄妹。 王芜见了她十分高兴,碍于身份先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谢及音主动邀她同行,“出来赏灯,不必拘礼,你这花灯倒是别致,不知是在何处买到的?” 王芜闻言眼睛一亮,将那盏形如满月、以工笔画了美人图的金色花灯塞进了谢及音手里,低声对她道:“这灯不是买的,是哥哥亲手做的。他好像知道今日出门会遇见殿下,叫我提着这盏花灯,若是遇到您就送给您玩,说他回去再给我做一个。” 谢及音提着花灯,回头看了王瞻一眼,他正与岑墨闲聊,似有感应似的望过来,朝她温然一笑,“这花灯殿下喜欢吗?” 他这般落落大方,反叫她无法拒绝,谢及音笑了笑道:“喜欢,多谢。” 她想挑一盏花灯回赠给王芜,两人在人群里走来走去,都相中了挂在最高处的那盏贴满了牡丹绒花的花灯。 花灯上挂着一副灯谜,要猜中灯谜主人才肯卖,谢及音与王芜思索了半天,竟都没有头绪。 “半从街中观篝火,火起雨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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