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洛阳宫中传出诏旨,中宫皇后诞下公主,为表庆贺,自今日闭朝休沐,朝廷官员按品秩增发俸禄,洛阳百姓也能按户到惜薪司领取过冬的新炭和棉衣。 洛阳城里喜气洋洋,有人提前庆新年,在一声声爆竹中,裴望初与郑君容匹马悄然离开洛阳。 蔡宣与心腹在府中聊起此事,冷嗤道:“既未诞下嫡长子,竟也能如此张狂,新帝对这位皇后未免太纵容了。” 心腹知晓他的心事,奉承道:“看来这位谢氏出身的皇后是个没有福气的,听说生得模样也怪,本不配做中宫皇后。令长媛嫁在赵家,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可谓妇德充沛,令幼媛也过了及笄,有父如此,有姊如此,便是宫里的皇后贵妃也做得。” 蔡宣闻言一笑,慢悠悠端起茶盏,“此话大不敬,可不能乱说。” 心腹闻言愈发口无遮拦,将蔡宣比作伊尹、霍光,“前朝霍司马能废立君主,此为朝廷计,故人皆服膺。司徒大人有霍光之才,区区皇后,有何动不得的。” 这话说在了蔡宣心上。他刚收到永嘉帝亲笔题写的匾额,书曰“辅弼清辉”,心中正暗自得意,自比为权臣名相、帝王肱骨,闻此言后愈发猖狂,当即心生一计,命人将幼女锦怡传来。 他对蔡锦怡道:“过几天让你娘带你入宫,替为父叩谢皇恩。见了谢氏女,你不要多言,倘若见了皇上,你要懂事一些,明白吗?” 母亲常说她有皇后命,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含羞点头,“女儿明白。” 宫中昼夜漫漫,唯一的皇后刚生完公主,岂不正是取而代之的好时机? 谢及音收到蔡氏女眷入宫拜见的请帖,随意搁置在一旁,对识玉道:“先压几日,叫她们腊月二十七再来,去宣王瞻和王旬晖入宫。” 她在显阳宫偏殿接见了他们,王旬晖资历老、官拜尚书省,是王家名义上的家主,但王瞻掌兵在外,手里握的是实打实的军权。 建康的水土养人,两年不见,他风姿愈发出众。 两人未见永嘉帝,心中俱有疑惑,谢及音并未解释,请他们上前,将侍墨女官抄阅的折子拿给他们看。 谢及音缓声说道:“眼下虽是年节,百姓休养,但朝廷歇不得。自新朝以来,陛下多次命尚书省厘清各郡县土地,屡屡受到阻碍,王尚书,是不是?” 王旬晖忙跪地请罪,“确实如此,此事是臣不力,罪该万死。” “你有错,但并不全是你的错,起来吧。” 谢及音清楚他的苦衷,王家也是世家,纵然再与新帝一条心,也不能贸然与其他世家撕破脸皮。 她缓声道:“新朝初立这两年,事事不容易,但永嘉三年将临,凡事都要有所决断。二位手中的折子,是太学里的寒门子弟联袂上奏的,关于如何敦促各郡测量土地的章法,本宫觉得很有道理,你们看看。” 识玉奉上一盏红枣姜茶,给她的手炉换了两块新炭。谢及音的目光落在正凝神看折子的王瞻身上,低声与识玉吩咐了几句话。 王旬晖在下首小声诵读奏折:“……身高九尺男子以步测,各郡将所测数额与量测人上报朝廷,朝廷打乱顺序,随机将量测人派往他郡,如此反复数回,取其均值,则与实际土地数量相差无几。若有舞弊,应严惩不贷。” 王瞻先读完,合上了折子,说道:“这只是测量方法,眼下最大的难处是世家在郡望之地藏私,官官相护,干扰测地量税。譬如朝中蔡司徒——” 王旬晖突然咳嗽起来,王瞻看向他,挨了几眼瞪,只好暂时闭嘴。 谢及音似笑非笑,吩咐道:“王尚书嗓子痒,还不快奉茶?” 王旬晖面上一红,讪讪从识玉手中接过茶,道了谢。 “徒法不足以自行的道理,本宫当然明白,子昂说的难处,正是要二位出面解决的,你们一个有权,一个有兵,本是君主倚重的肱骨,但是……” 谢及音拢了拢身上的貂绒披肩,淡声说道:“永嘉三年,朝堂必有新风尚,若你王家不敢背负君主的信任,自然会有其他识相的人,明白吗,王尚书?” 她的语气与永嘉帝很像,令王旬晖想起了从前被帝王心术支配的惶恐,不敢再因她是皇后而有所侥幸,忙跪地表衷道:“王家为新帝效力,必当鞠躬尽瘁!” 王瞻见此亦附声道:“瞻但凭驱驰。” 得到二人的承诺,谢及音颇为满意,让他们将抄阅的折子带回去,从年前就着手准备。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七郎在陈留郡一切顺利,来年正月扳倒蔡氏,必会再有一批世家望风而偃。 打铁需趁热,这正是厘清税制的好时机。 二人领命告退,谢及音单独留下了王瞻,让宫人在耳房布置茶席,请他同往赏雪饮茶。 王瞻面对她时拘谨了许多,接过茶盏时不忘行礼谢恩。 谢及音笑道:“建康好山好水,怎么还把人养迂了?” “皇后娘娘尊隆,微臣不敢轻慢。” “你与巽之见面时,也这样说话么?” 王瞻一噎,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及音宽慰他道:“巽之将你从建康调回来,就是全心信任你的意思,他不是太成帝,你也不是王铉,不要胡乱猜忌他。本宫希望你们能做一对肝胆相照的君臣……这大魏,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她并没有将猜忌不容的因由落在她自己身上,王瞻知道这是在给他留脸面。他将杯中茶盏一饮而尽,应道:“我待陛下,必如皇后娘娘所愿。” 还是这副字字掷地语气,仿佛她是什么昏君恶鬼,会随时怀疑他的用心。 谢及音让宫人将梅花树下去年蠲的雪水挖出来泡茶,亲自斟了一盏递给他,“犹记多年以前,子昂曾说要请本宫扫雪烹茶,此事拖来拖去拖没了影儿,如今反倒是本宫请了你一回。” 往事最容易拉近距离,王瞻笑了笑,“岂止是一席茶,我还欠殿下一副画。” 从前想为她描一副画像,总也未得逞,如今更是不可能,也不合适。所以这话说出口他便后悔了,所幸谢及音并没有搭茬。 耳房有一面墙宽的支摘窗,听说外面雪停了,谢及音叫宫人把窗支起来,想要看一看外面的雪景。 识玉将貂绒披风重新给她披上,规劝道:“这才几天,怎么敢吹风,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奴婢倒要受责。再说开了窗,也不敢把小公主抱过来了。” “她睡醒了吗?” “刚醒,奶娘正抱着。” 谢及音吩咐道:“等会把她抱过来,认识一下王六郎。” 王瞻颇有几分受宠若惊,听闻要抱小公主,顿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 清麟公主人未到声先闻,隔着两间屋子都能听见她嘹亮的哭声。王瞻见过自家小侄刚出生一个月时的模样,有些惊讶地感慨道:“公主殿下声气很足。” “有些太壮实了,闹得很。”谢及音抱着小公主哄了一会儿,待她熄了声,轻轻递给王瞻,“先让卿凰认识认识你,她认人很快。” 玉雪粉白的小公主,生了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王瞻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水汪汪的,心中顿时一软。 他轻声说道:“公主殿下的长相,有七分都随了您,嘴唇生得像陛下。” 谢及音好奇,“这么小就能看出来么?” 王瞻道:“我擅丹青,会识人骨相,不会看错的。” 谢及音却闻言叹息,“这孩子越像我,以后的路就越难走。” 王瞻不解,“公主殿下是尊贵的皇长女,娘娘此话何意?” 炉上的铜壶冒着热气,滚水续在杯中,水雾氤氲升腾,湿润了眉眼。 清麟正试图伸手去抓王瞻的发冠,谢及音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说道:“因为卿凰此后走的不是公主的路,这是我与巽之唯一的孩子,我想要她做大魏的储君。” “什么?!”王瞻惊愕失色,“您想让公主做储君?” 谢及音笑了笑,连王瞻都是这副反应,世人的态度可想而知。 王瞻缓了几口气,问道:“莫非是您的身体……” “伤了根本,不易有孕。”谢及音面不改色道。 他闻言蹙眉,“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怎么能搞成这样?” “现在再说这些已没有意义,扶卿凰做储君,这是我们母女唯一的出路,巽之也同意这样做。” 谢及音抬手为王瞻斟茶,缓声道,“今日在偏殿里,我与王旬晖说的都是场面话,若想要王家长盛不衰,不仅要得帝王心,更要站对储君。我知道,这是条十分难走的路,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你王家的辅助难能可贵,是不是?” 王瞻许久不言,心如窗外飞雪,时阴时晴,忽冷忽热,十分不是滋味。既为她的野心感到惊叹,又因她的筹谋感到失落。 原来今日与他兜了这么大圈子,并不是为叙旧。
第83章 倒蔡 午后天转阴, 王瞻出宫时,新扫净的宫道上又落了一层薄雪。 谢及音裹着厚厚的貂绒披风,站在显阳宫的丹墀上目送他远去, 眼见那挺拔的身影出了宫门,消失在层层红墙之外。 识玉塞给她一个手炉,见她面有怅然,开解她道:“王六郎一定能理解您作为母亲的苦心,他瞧着也很喜欢公主殿下。” “他是真心喜欢卿凰, 但我却不敢凭借这点喜欢就视他为同盟, 他虽是君子,但我与七郎却要对他以利相诱。” 谢及音轻声叹息, 抬手去接落下的雪花, 雪花片片十分美丽,落在掌心却瞬间融化。 她问识玉:“卿凰睡下了吗?” “还没有,刚哭够了,奶娘正在抱着喂奶。” 小公主哭起来能闹得整座显阳宫不得安宁, 仿佛要将在娘肚子里时未能折腾的那股劲一口气发泄干净。谢及音常被她吵得头疼, 要将折子搬到最尽头的偏殿去批阅,方能得几分清净。 她认命道:“能折腾也是好事, 最好是满朝文武都折腾不过她, 以后也能少受些气。” 识玉失笑,“她连您和陛下都不怕, 谁还能奈何得了她。” 黄内侍送上一封陈留郡来的密信,封题的字迹乃是裴望初的手笔,谢及音接过后拆开, 却见信中只有寥寥几句话: “请皇后安,吾身已抵陈留, 心仍滞洛阳,愿天公作美,时序如常,明春将随雁信归卿旁。” 她将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问黄内侍:“只有这个,没了?” 她心里牵挂陈留的情形,想知道他是否安全,事情是否顺利,身边有没有可用之人,谁要听他说这句不痛不痒,写来腻歪的酸话? 黄内侍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僵,“下面送上来时就是这样……许是陛下另有高明?” “这个混账东西。”谢及音气得骂了一句,将信纸一折,恨恨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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