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娘亲。 原本以为只要找到李年, 问出娘亲的身世, 便可顺图索骥, 查到留行门幕后黑手。可听闻娘亲遭遇, 她心疼之余, 却又有更多谜团涌上心头。 昨夜翻来覆去,她试图从娘亲的过往中捋出一点线索。 娘亲既被流放,若想逃脱, 势必要经历千难万阻。 逃出后她一个弱女子,究竟是如何生存的? 她曾以方家义女的身份进入忠勤伯府,那方家究竟知不知情? 娘亲对忠勤伯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反复?在她印象里, 娘亲明明是十分厌恶他的。 还有,娘亲既是戴罪之身,藏身庄子上本是万全之策,为何非要冒着风险入京? 一支红彤彤的糖葫芦挡在眼前,沈青黛抬头,赵令询举着糖葫芦递给她。 沈青黛默默接过,日光下, 裹着糖浆的山楂红润透亮,令人垂涎。 她轻轻咬了一口, 丝丝酸甜交织,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赵令询见她眉头舒展,才道:“既来到登州,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不要急于一时。登州这里你熟,凡事调查起来也方便。待会回到客栈,先好好吃顿饭,咱们慢慢梳理。” 沈青黛点头,望着街边林立的商铺,她放下手中的糖葫芦,问道:“你再仔细想想,宫中可有位姓方的妃嫔?” 赵令询摇头:“宫中妃嫔众多,即便入了宫,也未见得能得圣上宠幸。” 沈青黛咬了一口糖葫芦:“这个方家,李年说是巨商,可我在登州十多年,怎么从未听人提过。” 赵令询道:“兴许他们是离开登州太久了,一个商户,又有谁会留意呢。” 两人回到客栈,与翠芜汇合后,换了衣衫便下楼用膳。 此时客栈内人已快坐满,没有多余的空位,三人只得找个角落随便坐下。 三碗馄饨很快被端上来,白嫩嫩的薄皮云朵一样漂浮,上面浮着绿油油的葱花。 赵令询眉头一皱,沈青黛笑着将他面前的馄饨拉过去,用勺子将上面的葱花盛到自己碗内。 赵令询同她一起吃过馄饨,曾听她刻意吩咐过老板不加葱。 他疑道:“你不是不吃葱吗?” 沈青黛笑道:“我一个登州人,怎么可能不吃葱。我那是知道你不吃葱,下意识帮你叫的。后来想想觉得不妥,才假意说我也不吃。” 赵令询没想到,沈青黛竟然知晓他不喜欢吃葱,再吃起来馄饨只觉得香嫩无比。 登州人生性豪爽,很快整个客堂就热闹起来,三三两两天南海北地聊着。 “最近登州可谓好事多多啊,真是畅快。” “的确如此,别的不说,单说那些个豪绅,在登州兴建赌场青楼,搞得乌烟瘴气的,朝廷说出手就出手,终于将他们整治了。” 他们说的应是周方展,周方展自认登州一行一无所获,归来垂头丧气。却不知,在登州百姓眼里,他是实打实地做了好事。 “听闻近日咱们这里出了祥瑞,老汉我七十有余,竟从未见过此等异象。” “你们说的是白鹤衔玉吧?”隔壁桌一个中年男子凑了过去,“那白鹤我有幸见过,通身洁白,羽毛银光闪耀,就像是……贵人小姐一样。” “可曾见它衔玉?”有人急切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人说,那白鹤是在积羽山被发现,当时它从山间翩然飘落,口中衔着一块白玉,玉上刻着宣运永昌的字样。” “如今刘知府携祥瑞入京,要一步登天喽。” “我有个远房表哥就在府衙里当差,他说朝廷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景星出,有紫气在东,只怕咱们登州德蒙上天眷佑,怕要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沈青黛听他们煞有介事,讨论得热火朝天,不由觉得好笑。先不说白鹤本就是寻常之物,就那刻字的白玉,“宣运永昌”,这不明摆着是人为。 赵令询知晓她在想什么,于是笑道:“圣上又岂会不知祥瑞之事,多半是人为。只不过这种天降吉祥之事,于社稷无碍,又能彰显大宣国祚兴盛,圣上顺水推舟罢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知府此次风光进京,忠勤伯却罢官归来,所谓天意难料就是如此吧。” “活该,他那是身不正自作孽,你看他魏家在登州时,就他那小公子,整日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忠勤伯从不约束。别的不说,就说刘知府之前那儿子,不就是被忠勤伯那个小公子活活打死的。” “是啊,还有他那个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前阵子听京城回来的亲戚说,他们自家的二小姐,就是被他那夫人害死的。” 沈青黛见讨论到自己身上,只闷着头继续吃着馄饨。 “这个我知道,我隔壁邻居表姑的弟妹曾在忠勤伯府做事,她说啊,当初从京城来了个世子爷,这世子爷呢,那是一表人才,一门心思想要求娶二小姐。这大夫人呢,想把自己亲闺女嫁过去当世子妃,于是她就设计陷害二小姐,导致她失足跌下山崖而亡。你们说,这要是没有大夫人从中作梗,人家神仙眷侣的,娃娃都不知道抱了多少呢。” 市井之言,总是犀利直接。沈青黛咳了几声,险些被呛到。 赵令询却毫不在意,似乎还有些开心,他笑道:“他们添油加醋,倒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那些世家大族高门大户的事,哪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懂的。我就知道,喝了这碗粥,要回去喽。” “范老,别慌着走啊,再唠一会。” “不聊了,我必须要回了。今日我若不将那些书都整理一下,我那婆娘就都要给我扔了,到时候哭都没机会喽。” 人群发出一声哄笑,很快聊起了别的话题。 沈青黛方举起的勺子,一下落在碗里,发出叮叮清响。 必须要回,不得不回的理由? 当年娘亲执意进京,是否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她将碗推倒一边:“赵令询,我想起来了。十二年前,我和我娘进京之前,我娘因生意之事,曾偷偷回过一次登州城。自从登州城回来之后,我娘便有些心神不定。我那时年幼,只当娘是因为生意之事发愁。而今想来,似乎是她在登州城发现了什么事,才让她不得不进京。” 赵令询凝眉沉思片刻:“你娘好不容易逃脱,却甘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进京,想必定是一件大事。这样,咱们这就去登州府衙,查看十二年前,是否有事发生。” 三人不再停留,即刻动身前去登州府衙。 刘知府已经前往京城,府内做主的只有一个属官。两人亮出中亭司的腰牌,那属官虽不敢怠慢,但言语间多有推阻。 沈青黛只得指着赵令询道:“这位是肃王世子,我们是奉命来此查案,还请这位大人莫要阻拦才是。” 那人偷偷瞄了一眼赵令询,只见他一身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眉宇间贵气逼人。他不过是登州一介小官,京城的大人物哪里敢得罪,当即带着几人进了府衙偏厅。 赵令询落座后,理着衣摆道:“十二年前秋日登州诸事记载,劳烦悉数取来。” 那人面露难色:“啊?全部都要?” 沈青黛想了想:“也不是全部,像府内外公文,吏房、礼房档案,农田水利,关税盐赋等一概不要。另外,只要中旬即可。” 听她一说,那人隐隐有了点头绪,忙答道:“明白,下官这就去让人归置好送过来。” 赵令询看了看翠芜,他道:“案卷文书整理起来颇为繁琐,我们身边这位翠芜姑娘是整理的一把好手,由她帮忙,相信定会省心不少。” 那人苦笑一声:“世子想得真周到。” 两人等了约一炷香功夫,翠芜带人将案卷悉数搬进来。 沈青黛望着满满几大桌子的案卷,思索道:“我娘曾以经营种植草药起家,工房档案必须要查。” 想到娘亲曾被判流放,还有曾以方家义女身份嫁到忠勤伯府,她道:“刑房档案也要查,另外户房档案必不可少。” 几人将三房档案分别放置一旁,撸起袖子,飞速地查看起来。直至日中,依旧毫无线索。 沈青黛看得头晕眼花,手里不停地翻着,不时抬头晃动着脖子。突然,她视线就落在一行小字上。 “建贞七年,秋,十六日,城北稳婆刘氏,酒后溺水而亡。” 十六日,她细算了一下时间,便招呼门口侍卫去寻那属官,很快属官便急匆匆地跑来。 沈青黛指着案卷问道:“这个案子怎么没有详细记录?” 属官看了看案宗,道:“你看那不是有仵作的验尸记录,还有证人证言吗?那稳婆是登州城出了名的婆子,这个案子我也知道,她就是酒后溺亡无疑,当时从水中捞上来的时候,浑身的酒气。事后曾有人看到,她的确去酒楼买了酒。你说,一个老婆子,谁会去害她啊?” 沈青黛眉头深锁,缓缓开口:“你既认识她,可否为我说一下,她是何长相,有何特征?” 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撇着嘴道:“她身量不高,有些胖,但看起很壮实。长得嘛,圆胖脸,一脸的雀儿斑。” 沈青黛跌坐在椅子上,他说的那个人,她真的见过。 就在她出事的前几日,她曾到庄子上找过娘亲。 她亲眼见到她跪在娘亲面前,她道:“夫人,老婆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您帮帮我吧,若不是我儿病得快死了,我是万万不敢找您的。您就看在……看在我为您……为您接生的份上,救救我儿吧。” 娘亲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将刘婆扶起,转身回屋拿了银子递给她:“今日找我之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 沈青黛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席卷而来。她浑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瞬间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赵令询忙过去,倒了一杯热茶:“萱萱,你没事吧?” 她紧紧抓住赵令询的手,眼中满是惊恐:“赵令询,我怕。” 赵令询将方才发现的案宗放置一边,握住她的手:“萱萱,放心,有我在。” 沈青黛喝了热茶,坐在椅上一阵恍惚。翠芜蹲在她身边,不敢说话,只安静地陪着她。 她勉强稳住情绪,拍着翠芜道:“我没事了,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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